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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萧红(2)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的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摩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昏昏暗暗地,若下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像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幽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的胯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个头。看她的年岁,有六十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当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不像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像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要冲在茶盅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的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惟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菩萨”吗?庄严静妙,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惟一的地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初冬

萧红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象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

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行街头,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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