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凉如水,暮色苍苍,远处斜阳已落,院子里高架着一盏松明灯,火头烹得老高,冒着吱吱地油响。屋子外面的人各自忙着自己的活儿,打水扫地念经接客,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忙得不亦乐乎,屋子里离世的人却已经浑然不知,静静躺在堂屋中间,像是睡去,两者中间像是隔开一道无形的墙,而活着的亲朋好友,四周相邻齐刷刷地抹泪呜咽追悼着。
黄昏已过,小唱班子也用完了晚饭,哉福一看天色不早,聚齐了人,就催志蛟点了香,拜过了四方土地,根善紧跟着就是一声吆喝。
:“宴客了。”
四下立马安静下来了,神情肃穆,表情凝重,听根善照本宣科念起了草头悼文。
:“兹有傲来神州治下宁波府剡县石仓山朱王庙宇子民邬公志龙驾鹤西去,领八关度牒,祈告上苍九庭仙境,邬公一世纯良,无作奸犯科之举,勤实为人,忠父遵母,养胞弟于成材,助乡邻于多善,今赴黄泉,望两案公差,一路帮持,十殿阎君,秉公执法,两厢鬼神,不得歹意兴起,今贺鬼张榜,宴请四方,凡有缘之士,皆请上座,佑我石仓山永享太平,佑我邬氏子孙身轻体健,一路平安啰!”
廊下齐刷刷呼应:“一路平安啰!”
小唱班子敲起了三声脆锣,向军在前面放着炮,根善由培伦陪着前面开着道,志蛟一家子替兄弟志龙戴了孝,宴请四方野鬼的队伍齐刷刷紧跟着,有个五十米远,玉萍和飞娥在道口发着香,人手几支,几乎石仓山能走动的翁媪都上了路。周老太爷和壮聋子也自个点了香,颤巍巍跟在后面,立春看见了,拦住了。
:“周太爷,壮伯,您二老就别去了,歇着吧,天暗了,道不好走,万一磕了碰了,吃罪不起呀!”
周老太爷一瞪眼,有些不依,反问立春。
:“你个娃子懂什么!我以前可是石仓山村的族长,我不出面,去陪着求告四方野鬼,这还成体统吗?”
立春重复关切地说:“您老身体要紧,这黑灯瞎火的,还是您老身子要紧。”
壮聋子这一回耳朵倒是灵光,在一边也充好人。故意劝着周老太爷。
:“对,对。对!叔,你都将九十了,您老的身子可是整个石仓山的福气,我才七十多,我身子还行,要不我替你喊几嗓子得了。”
立春看出壮聋子的心思,笑笑:“壮伯,这个时候你就别打这个马虎眼了,您老前脚刚出院,就到这里来逞能了。”
周老太爷两手一挥,对壮聋子说:“咱们不跟你这娃娃纠缠,前年雨沛瞎眼,去年横水的亚富走了,这一手的阴阳还是我操办的呢,不然你把村长你爹喊来,你看他让不让我去?”
立春一看没了辙,又不好当场顶撞,赶紧朝人群中喊了两嗓子。
:“爹!爹!”人群中忙碌着点火照路,奉香鞠揖,向军的炮仗蹿红了天空,炮仗一落,锣钹唢呐又鼓吹起来,此起彼落,压根就听不出立春的叫声。
立春没法子,只好扯起喉咙喊:“老村长在哪儿?请过来一下。”
虽说立春上任才没几天,但是立春怕自己的爹拉不下脸,两父子时常在家里开这样的玩笑,村里人听见了,也学了起来,小满听到耳朵里,这才放下了顾忌,心情也像古时候新皇登基,自己被封了太上皇一样高兴,一听有人叫他老村长,耳朵也特别尖,立刻兴冲冲跑到身边,还故意客气几句。:“都退了,不是村长了,叫小满就行!”
立春的呼喊让飞娥听见了,笑着说。
:“春呀,叫老村长不顶用,吼一声小满癞头,准到!”
立春说:“飞娥阿嬉,都啥辰光了,你还有心思找乐子。”
飞娥说:“这红白都是喜事,不说说笑笑那怎行,你怕你老子不敢叫,我帮你喊。”于是冲着人群一亮大嗓门。:“小满癞头在哪儿?你亲儿子找你。”
这飞娥三快的嗓门还真管用,一嗓子出去,小满就拨开了人群钻了出来,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跟前,急匆匆地问:“啥事?三快老嬣,咱们虽说都是退下来的村干部,但是毕竟也算是当过干部的人,你这一嗓子,弄得一惊一乍的,也不注意点形象。”
飞娥嘴一努,说:“啥事问你儿子去,刚才喊你半天,怕是又遇到啥事弄不拎清,叫你这个老子寻个经验吧。”
周老太爷先看见了小满,走到了跟前。直接先埋怨起了小满。
:“癞侄子,你凭啥叫根善拐脚当阴阳?你叔我还能走得动道,再说了,这老祖辈的规矩,我可比那拐脚佬门清多了,你不让我当这个阴阳先生也行,让那我送送这石仓山的老人吧!你瞧瞧,你家那宝贝儿子死活拦着我不让我走,意思是我老了,不中用了是不是?我不管,你是石仓山的大村长,这事情你得给我点头。”
立春也站到了一边。解释道:“太爷,我可没有这意思,您是咱们石仓山的寿星,我们石仓山还盼着您给咱们石仓山长寿簿上挣点光呢!”
老头子还挺拧,压根就听不进去半个好字,直接封了立春的嘴。
:“你这娃娃少说话,你爹是村长,听你爹的。现在是新时期,村长说了算。”
小满一听,原来是儿子拦不住这老古董,才找自己救驾,于是指着立春对周老太爷说:“叔,我现在不顶用了,说话也不灵光了,不好使了,经过大伙选举,现在的石仓山,就是这小兔崽子当着村长呢。这不,这志龙麻将丧事场面的主管大人,也是这小子把着关。”
周老太爷一听,也指着立春喃喃说道:“怪不得你个娃娃胆门这么大,原来是废老臣,启用新人了,怪不得我轮不上这阴阳先生的位置了。”
小满故意训起了立春。:“小东西,是不是得罪了老太爷?这婚丧的习俗,太爷可是心知肚明,你定人之前也不问问太爷的意见,刚才是不是你要冲撞了太爷,要是你鲁莽无礼,你虽然是村长,老子可还是村长的爹,我可管得住你。”
周太爷一摆手。:“癞侄子,没有那回事,误会了,春娃子也是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走不了道,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出于一片关心。”又觉得有些不服气,对小满抱怨道,“我这可是好手好脚,虽说上了年纪,但是比那根善拐脚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小满干脆做起了和事佬。赶紧顺着杆子往下爬。
:“可不是嘛!这娃娃做事就是不知道轻重,这根善拐脚走道悬凌,可不能跟您太爷比,再说周太爷身子硬朗得很,我可听说了,您老斗地主可一点不输后生们,要不我陪你斗几把地主,等请客队伍回来了,您老再替后辈们,搭搭脉,把把关。”
周太爷一听小满说他好,心头也顺了。再者说起斗地主,就对上了口,上了年纪,就怕没有人愿意一起玩耍逗乐子,又是把话题转到了斗地主上面:“这斗地主,本身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这炸弹管葫芦,单牌断顺子,靠得是一脑子算计。我才不和你玩,你叫小满癞头,又是村长,在咱们石仓山聪明绝顶,肯定玩不过你。”
小满上前拉住周老太爷的手。
:“叔,就耗出点乐子来,这场面办事,需要点人气不是,喝酒耍牌行令,古底子也不是这个说法不是,你就领个头,不论钱财输赢,就闹哄一个场面,消消寒气,走!走!我叫升锵饭桶给你沏上一壶新茶,咱们一边喝茶一边斗地主。你看可好?”
周老太爷依了小满的好意,壮聋子却想趁机脱离出去,混到请客队伍里面,也被小满另一手抓住。
:“壮哥哥,这斗地主还缺一个呢,正好你做一个搭子吧!”
也不知是不是壮聋子耳朵又出了故障,扯着喉咙喊:“咱们三一起去兜田鼠呀?不行呀,小满,都不种稻谷了,没有田鼠了。”
周太爷在一边说。:“不是兜田鼠,是斗地主。”
壮聋子还是含糊着。:“哦,不是兜田鼠,是偷甜六谷呀。”
三人在道边搭着腔,请客队伍也行出了一段距离,一路熊熊火把映红了道边的花草,天色已经暗如墨,知了和纺织娘在草堆树丛里疯叫着,队伍一靠近,立马警觉歇了声,队伍前脚刚走,脑后又没心没肺吵将鸣唱起来,今晚月色滚圆,风儿也是清幽幽从树梢掠过来,拍在脸上,有些凉意。
组队点香绕村请客是石仓山丧事中的风俗,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与中国的婚丧寿生等人生大事都有请客大摆筵席习俗不同的是,多半都是请人入宴,而这里请得却是恶鬼。
在中国人的风俗叫法中,请客一般都只管请喝酒,如结婚叫喝喜酒,庆生要喝满月酒,寿诞要喝寿酒,唯独遇到丧事,就变成了吃斋饭,吃干饭。斋饭原是僧尼们敬佛的餐饮,到了石仓山,敬鬼神的用饭也叫作斋饭,石仓山的丧事第一天就是放焰口,原先也是佛教对死者追荐的一种仪式,佛经上说焰口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鬼,面如枯槁,喉管精细,口吐火焰,是观音大士所化,警示世人怕死后坠入饿鬼道中,必先要宴请四方野鬼饱餐一顿,于是在场院里布下唯独清风明月,不见宾朋的碗筷菜肴,四方挂起了纸衣糊袄,请客的队伍拿着香围着村子走上一圈,一来保境安宁,最主要的是表示对鬼神的敬重,与常人一样,请着来赴宴的说法。
石仓山上上下下,边边角角总共九个自然村,也不可能每条胡同、每个村落一一到访,只能挨着中三村周围的路径走上一圈,这也需要个把钟头,老底子已经定好了路线,不管是哪个村子人过世,都是挨着这条路线行走,吃饭的时候,立春询问了村上几位老人,怕根善腿脚不便,又叫培伦一同领着道,规定好了路线,从田孔里出发,先走通向东山的机耕路,走到东山再沿着后山岗到横水,过锁岚桥,一路向东,过溪口坑,到云坛殿,在庙口向外朝拜,能看见溪口镇上的灯火,敬告云坛殿前大柴山里安眠的祖先,再朝上到大松头,折弯到桃树坪,再向下返回田孔里。老辈子也是这么走的,要是死者居住在其他村子里,也是先绕到主线上面,再沿着主道回到原处。原先的丧事是在祠庙里面举行的,先把亡人移尸到祠庙里面,妆奁等候入棺,不管怎么走,祠庙都是一个中心点,所有的仪式也都是在祠庙里面举行,如今祠庙已经落了灰,庆嫂走后,好几年没有翻新修补,也就荒了下来。
根善在前面摇着铃铛,身上也披了件黄袍子,算是阴阳师傅的象征,袍子是村里备下的,紫铜铃铛是雨沛瞎眼留下来的,原先雨沛的侄子侄女想把铃铛带到棺材里面去,还是哉福拦了下来:“都摇了一辈子的铃铛,这下辈子还让摇一辈子铃铛吗?”于是雨沛的家人们就听从了意见,把铃铛留了下来,按老者的说法,这灵魂脱壳,一切重新,生前所有的苦难都应该一一抵消了,下辈子都祈盼着能投生到一个富贵人家。根善在一路上念的经文,经文里面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哑巴女人听不懂,护在身边只担心根善走道怕踩空,一有沟坎台阶就扶着,培伦受了立春的指派,一边小心翼翼打着火把,怕根善看不清道,故意把火头贴着根善走。嘴里还关心着:“根善伯,不着急,夜还长着呢,你当心哦!”
根善像是明白放焰口的规矩,做了阴阳师傅在道上不能随便乱开口,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使劲朝培伦使眼色,培伦看不懂什么意思,根善只好一嘴念着经,哑巴女人看根善脸上通红渗着汗,找了块布擦了,根善脸上的表情才显得自然许多,到了云坛殿,整个队伍也停了下来,乡人们一一朝庙里躬身,又齐身朝大柴山叩拜,培伦抽空逮了个机会,偷偷问根善:“根善伯,刚才你一路眨眼睛,啥意思?”
根善正好念完了一通经,开口就训:“你个不长心的大噗厮呀!你把火头凑那么近,是想把我也当羊肉烤了吗?”
培伦摸了摸头,无意地说:“鬼晓得你啥心思,燎了你,你早说不就得了,还憋了半路。”
根善听到了一个鬼字,立马俯身参拜。嘴里像是祈求着:“神灵莫怪,神灵莫怪,后辈小人无知。”转身又朝培伦一皱眉头,“你也不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培伦这才意识自己说漏了嘴,也跟着朝地上磕了三个头。亚国看见了,上来瞪了培伦一眼,说道:“好好领你的道,你若再胡说,撕烂你的嘴。”好像一切都是极其严肃,培伦细细一想,反而觉得有些汗毛凛凛。
云坛殿外的几棵老松,鱼鳞般树皮被被火光映得通红,没有人会记得志龙生前的一些琐事,或许这几颗松树记得,若干年前,刚成年的志龙领着未成年的志蛟在大柴山埋了自己的双亲,又是某个夜晚,志龙在松树底下拜了烂鼻宗做了师傅,学起捕蛇的本事,或是某个清晨,志龙领着抗越送去参军等等一幕幕浮现出来,现在果真画了一个句号,一阵风拂过,沙沙响着,像是叙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