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娃娃脸。风一散,日头就钻出云层,等到太阳落西的时候,志龙麻将也醒了,摸了摸额头,对根善说:“这言话一多,活灵反向,又喝多了。”
根善见他苏醒了,就提起放在桌子上的热水瓶,泡了杯浓茶给他。
志龙双手一摆,说:“除了酒,其他饮品进不了口,尤其是这茶,苦耶耶的,你拐脚佬一年四季捧在手里,有啥吃头?”
根善说:“酒过伤元气,不是叫你吃好吃!是叫你养养胃。老祖宗在大柴山的坡上种了那么多茶树,按你说是闲着没有事情做了。”
志龙这才接了过去,对根善说:“拐脚哥,我们老兄弟吵了有一世了吧,今天我才发现你特别会过日子。啥东西到了你手里,多多少少能琢磨出点道理出来。”
根善又往灶上压上了水,疑惑地望着志龙麻将。
:“吵一世?哪个愿意跟你吵,你麻将佬每天叽叽喳喳的,谁吵得过你?再说了,你喝酒的时候都说自己五毒不侵,能活个长命百岁,这才活到六十不到,就说吵一世的话了。”
志龙也听见昨晚夜里的鬼鸟啼叫,怕声音说大了被鬼祟听见,故而掖着嗓子问根善。
:“拐脚哥,你这几天就没有听见催命雕叫?”
根善一听志龙提到了催命雕,故意咳嗽了一声。手里不停往炉火里塞木柴,想把这些个事情掩过去。火苗上下跳跃着,像是凤凰的翅膀,根善心里想着,这要是能把催命雕烧死多好,见志龙近了身问着,就故作一派太平,对此漠不关心。
:“邪火烂气的事情,这鬼头鸟一年四季都在,你管他干什么?”
志龙说:“我前几天在溪口坑摸石鸡,摸到康叔屋前的时候,那催命雕就停在康叔的坟脑尖,康叔把坟做在自家道地顶,那天月光好,墨漆黑的翼梢毛,黄涂涂的眼睛,脚爪带着勾,鸟头还有点秃毛,我看得真真的。我一声赶,那鬼头鸟就飞到大松头去了。昨天,壮聋子就病倒了,突如其来的脑瓜子疼,这不,村里治保打铁佬儿子向军急赶慢赶背着送去了镇里的卫生院,听说是住下了。”
根善听得后脑勺凉飕飕的。莫不是催命雕一叫,这石苍山上必要有人去大柴山的规律亘古不变。金虎跟他说过,这鬼鸟也是鸟类的一种,叫夜鹰,咱们国家发明的战斗机都还叫他的名字,没有那么邪乎,这属于迷信,根善也不太愿意相信,于是冲着志龙麻将怪责:“你说你,天天管人家的长短干什么,万一壮聋子只是偏头痛,被他知晓,岂不是又要多出闲话来。”
志龙看了看天色,几近黄昏,抬腿走出了院子,边走还边说:“我只是这么一说,但愿石苍山上太平一些。”
根善说:“晚饭要不我这里胡乱吃一口。我叫哑子多下一点米,不差你这一张嘴。”
志龙已经走到了山道上,回过头对根善一笑。:“明天吧,今晚我捉几只大石鸡,这东西呀,补脚筋,我得准备一下像样的谢媒礼。过几天,等金娥过了门,还你这顿酒。”
根善和哑巴女人吃过了晚饭,台风天之后的空气甚是清新,月光看上去有些惨淡,带着一丝青色,像是剥开了的大半个青橘子。山涧里的水也小了,石鸡们叫得很欢,志龙麻将不会上自家的门前洗坑里来抲石鸡,肯定去别处摸石头缝了。
催命雕还是漫无目的地在石仓山各个村落游走着。“嘎嘎”单一的叫声叫得人心里发毛,根善心口闷得慌,坐在廊下,开着灯,喝着茶,透着气。花鼻头倒是乖巧,盘在脚下一声不响的坐着。
有次,根善去云岩顶放羊,天色忽然乌云密布,暗了下来,下起了霍头雨。石仓山人管雷雨叫霍头雨,就是来得快,防不胜防就淋透身子,根善就躲到云岩顶的山洞里,雨停了,走到洞口,叫半崖壁上停了只“小狗崽”,嘴长尾巴长,毛发被淋得粘在一起,进退两难,瘦骨嶙峋,瑟瑟发抖,嘤嘤叫着,根善起了恻隐之心,以为是云岩顶上几户猎户家走丢的,就好不容易攀爬上去抱了下来。赶着羊回家的时候,头羊莫名其妙一路狂奔,羊群也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往山下跑,根善想勒住头羊也无济于事,回头一看,百米远有两条豺紧紧跟着,吓得根善也拖着拐抱着小狗崽连爬带滚跑回了家。根善一回家,点了点羊的数量,倒是一头没少,胸口一到天气转凉闷得慌的病根倒是那时候落下的。
哑巴女人看见“小狗崽”欢喜得不得了,用稻草做了狗窝,还特意磨了豆浆,等小狗崽养了两三天,走道稳了,也不嘤嘤叫着闹腾找食了,根善上云岩顶挨家去找丢狗的主家,几户人家问了个遍,都说不是自家丢的,伟照细心看了一眼,对根善说:“拐脚哥,这哪是狗?这是豺,赶紧放回山去。”根善这才想起豺狼跟踪的事,原来自己阴差阳错抱了条豺崽子。
一路上,根善心想,这豺狼虎豹,都是要吃人的凶兽,这要是养在家里,家里的羊群还会太平?谁知放在半路上,那小东西就一路跟着根善。根善朝着小豺崽子崽骂:“你爹你娘专门拖老子的羊,你还有种跟我走,就不怕老子回家剐了你下汤锅。”小东西听不懂,愣是跟了一大段路。等根善回头的时候,发现小豺狗崽子没有跟上来,刚放下心,谁知道小东西又掉进了一个水坑,在那里嘤嘤叫着。根善又发慈悲,索性抱回了家,正巧亚国家的母狗刚下崽,根善就把豺狗崽子扔进了狗堆里。这小东西养大了,就是现在的花鼻头。从小喝的是狗奶,听的是人话,花鼻头除了身子像他豺狗豺娘一样修长,尾巴拖着地,像一把弯刀以外,其他身上没有任何野兽迹象,任由村里的公狗公然在村道上趴在身上交配,花鼻头生了好几代狗崽,前年,也不生育了,变得调皮起来了,根善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连睡觉都趴在根善和哑巴女人睡觉前经过楼梯口。
哑巴女人在屋里整理碗筷,大黄小黑一左一右在地上蜷伏着,根善一看花鼻头突然牵无声息了溜了出去,就唤了两声。花鼻头没有答应,蹭蹭从院外院墙脚跑了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根半臂长的银环蛇。
整条蛇在花鼻头的牙口尖翻滚着,花鼻头正好咬住了七寸,银环蛇也不甘示弱,吱吱喷着毒汁,花鼻头甩着眼角上的毛发,“呜”地一声把头俯在地上,用爪子按住了蛇尾巴,大黄小黑顿时也来了精神,三条狗搅成一团,花鼻头一松嘴,银环蛇从地上打了个圈弓成一团,只露出一个蛇头作弹弓状。三条狗狂吠不止,围着银环蛇轮番进攻,根善见了,从墙脚抡起锄头,对准蛇头就是一棒,银环蛇挣扎几下,被三条狗撕拉成两段。根善见了蛇,心里更加发毛,叫哑巴女人来看,哑巴女人擦干净了手,端着早上摘来几个脆瓜,挨着根善坐下。
花鼻头也蜷在一边趴着,根善骂着:“哪个叫你多管闲事!给老子弄条蛇来。”
花鼻头无辜地看着根善,本想邀功得一块骨头,谁知根善不领情,反而骂它。
哑巴女人见二条狗在院子里拉扯着死蛇玩,从灶堂间拿出了火钳,夹起来扔进了山涧里。
根善心口还是有些闷,一阵一阵的。耳边叫着鬼鸟,屋子附近又出现了毒蛇,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心想炳权的病怎么样了,还有根孝说找了女人,想下山去看看,于是对哑巴女人说:“今晚你把鸡鸭羊狗吃的多煮一些,明天我们再去看看姑丈的病怎样了?下午去根孝那里,再看看根孝的女人长得啥样?结婚有许多事情要商量,指不定根孝白天忙,晚上就住在根孝的别墅里等他一起商量,商量好了我们再回来。”
哑巴女人比划着,你去,我不去。
根善说:“必须去,你这个嫂嫂不在场,显得不重视,第二,几个后生不是有人在村里值班吗?我去说一下,帮忙看着点,不会出啥事,再说,畜生的事情总没有人重要,等金虎抬了老嬣,我也不养羊了,养得多,你苦得就越多,咱们明天也不急着走,下了雨,菜园子里新鲜菜蔬肯定多,咱们背个两筐下去,我去菜市场的时候,咱们石苍山的老村民每次去每次都送我东西,咱们也还个礼。”
哑巴女人听懂了,就连夜去拿了把缺了刃的菜刀,把侧房几个长相丑陋的南瓜、蜷缩一团的天萝,僵黄的葫芦翻了出来,切成方块,拿出脚盆装了。顺手把六谷杆子递给根善,根善接了铡刀,切成段。门樘口矮灶灶膛里跳着火,狗儿们吃的,哑巴女人舀了一勺猪油进去,鸡鸭们吃的,哑巴女人又加半畚箕的糠,夫妻两人忙到了半夜。
鬼鸟儿反而不在横水走动,“嘎嘎”的叫声显得很远,根善听得出大致位置,应该是停在田孔里的屋后,桃树坪的屋下那棵乌桕树上。
天蒙蒙亮,根善就把羊赶了出去,山乡的清早起了一层薄薄的山岚,村子埋在屋里,水气湿漉漉落在眼脸子上,根善回忆起村子的以往,他背着长锹出门的时候,村子里的乡亲们都会出来打招呼,妇女们端着淘米箩,男人扛着出门的家什,他慢悠悠地吆喝着羊群。村里人嫌弃根善的羊占着道,催促着,干得快些走,根善也爱逗个趣,越是说他,他就越装得有牌头,赶得越慢,男人们只好递香烟给他,他才亮起嗓子,“哷”地一声喝,夹紧拐小跑起来,村里人又说他,根善,你跑起来又不慢,可以去参加奥运会了。根善跑到了村口锁岚桥边,哼起自个编的小调。小调总共二十四句,分为十二个月,每个月还带一种花。村里人问根善是怎么编出来的?根善又开始吹上了,这好像所有的一切跟他的爹仁公公有关,对村里人说:“这还用遍吗?我爹可是去过大上海当过大先生的,见过杜老板的人,杜老板晓得伐不?杜月笙,那是上海滩的大亨。”
如今村子也空荡荡的,没有人会让他借道,太阳出来了,锁岚桥外侧挂起了一道虹,根善看见了,胸闷也好了许多,又提起嗓子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正月正,水仙一株水里种,二月太阳暖融融,瑞香扑鼻来拜年,三月阳光普天照,满树桃李落纷纷,四月细雨贵如油,稻花开出一层层,五月日头挂树梢,石榴开出血血红,六月日头火辣辣,荷花香气一阵阵,七月日头似火炉,紫薇团团迎新人,八月金光天气晴,十里桂花送当兵,九月金风遍地起,篱外金菊有精神,十月里来暖阳照,葵花结籽落满盆,十一月里茶花浓,冰天雪地更动人,北风刮起十二月,红梅满树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