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根善叫哑巴女人把白衬衣整出箱笼,用搪瓷口杯灌了热水在八仙桌上熨平了领角,这件的确良白衬衣,根善只有到了正式场合才会穿出来。第一次是穿哑子女人生下金虎的时候,带着母子俩去镇上买金虎哺乳期吃的奶糕,路过商场的时候,原本只想给哑巴女人和金虎买些衣服,到最后哑巴女人拿着件白衬衣在他身上比划了半天,根善放下了她又拿起来,根善没法子,只好买了下来,穿在身上还去镇上的照相馆一家三口照了一张相片。一回到村里,村里人说他,穿上新衬衫,派头比庆云还要大,像个干部,根善晓得自己只是生产队里的看牛放羊佬,把牛羊喂饱才是最紧要的事。
第二年,庆云和“改造分子”秋月钻看山窝棚的龌龊行径被哉福带了民兵巡查的时候抓了现行,庆云摔下山崖死了,哉福就当了石仓山九个自然村的书记,当年,根善被推荐选为乡里的劳动模范,开大会的时候,根善穿得也是这件白衬衣,这捧在手里的搪瓷杯就是开完会发的奖励品。
根善又打开抽屉,找出那次表彰大会一同奖励的一支英雄钢笔,灌好了墨水,拉了哑子女人一起,生怕迟到了,急匆匆往后山岗上爬。哑子女人不想去,根善说:“选村长是大事咧,阿小和金虎都不在家里,你再不去,显得咱们老杨家不庄重。”哑子女人这才锁了门,跟着根善来到了村委会。
志龙去的比根善还要早,在张贴榜前大声颂读着。
:“董小满,男,一九五八年出生,一九七七年参加工作,一九八零年入党,先后三次被评为优秀党员,二次获得优秀个人,现为石仓山村村民委员会主任。”
根善看见了说:“你就少在这里阿宝背书了,这小满呀,大伙都认识。”
壮聋子也围了上来,问根善:“村长还选小满吧?”
根善凑近耳朵喊:“不选小满,还能选哪个?”
壮聋子又问志龙:“这上面写的还有啥?”
志龙又照本宣科念了起来:“董立春,男,一九八五年出生,二零零七年入党,二零零三年服役于武警某部,在部队期间三次被评为优秀士兵,获得三等功一次,现为石仓山花木经济合作社社长,总经理。”
立春是小满的儿子,前年刚从部队退伍,回家后小满村长给他在镇上托人安排了工作,这孩子却一口给回绝了,在村里成立了花木合作社,当起了“秧老板”。立春收秧,价格公道,不赊不欠,不虚量树围,村里人都愿意把花秧卖给立春,起先多半是看着小满的面子,后来立春从网上找来一大堆种植嫁接方法,亲自试验,还果真琢磨出一些门路来。
这花木要想买个好价钱,一看树围,二看树型。树杆子越粗,价格就越高,树杆子长歪了,树叶子长偏了,光一边茂盛,另一边像瘌痢头也不行,树冠子长得蓬蓬松松的,远远望去像个婷婷少女般婀娜多姿才好,一般这样的苗木整个石仓山找不出几棵,而越是稀少,就越是显得金贵。立春能在一棵老梅树根上嫁接出红梅,绿梅,白梅三种颜色,也就成了近几年石仓山后生里面的能人。
老子和儿子一同站在选举台上,这也算是石仓山不大的小山村里一件奇事,村里人见了立春,说:“立春,你跟你爹争村长位置,你爹当完这届也该退休了,你横空来一棍子,不怕你爹抽了你的皮?”
立春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当众揭短。
:“他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村长,零提高,零改进,零增长,什么都是零,石仓山上的石头倒一块也没有少。”
谁知道小满撸起袖管站在身后。扯起嗓子就骂:“放你娘的屁,咱们石仓山公安局近二十年还表扬零发案率呢?典型的治安文明村,别当零就是光蛋的意思,今天是村委主任选举,小子,你有能耐冲我来,你他娘的都是老子养出来的,还怕你翻了天!”
怒气冲冲走到事先摆好的写字台前话筒前,清了清嗓子,喇叭里又传出石仓山人听了将近三十年的声音。
:“石仓山的父老乡亲们,石仓山村村民选举大会再过五分钟就要召开了,没有到会场的社员同志抓个紧到会场,出门前别忘记锁门,家里的猪圈,羊圈,鸡笼子等等牲畜都检查一下有没有插上门销,别开个会,跑出去找不见了,这两天电视里说要来台风,出门最好带把伞,场子晒着的东西都挪动屋廊下面,万一来个霍头雨,又要让家里的婆子白忙活半天。”
村里人习惯了小满的絮叨,好像每一件小事,他都当自个的事情来做,唠唠叨叨不落下一点。村里人也服小满,谁家邻里纠纷,婆媳不和,小满的处理方法不是两边好言相劝,而是双方都打板子,开口骂上一通,说出一二三四,再给你讲道理,准能说到心坎里。
小满见会场的人来了差不多了,就冲人群示意安静,书记哉福,会计永年,妇女主任飞娥,治保主任伟照也在第一排长凳上就坐,他就从随身带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笔记,开始了他的选举演讲。
:“石仓山的父老乡亲们,这是我至一九七八年以来,第八次参选咱们村的村长选举,这个村长我当了将近三十多年,三十年,从后生变成了老头,说实话,我这个村长当得不合格,刚才连自己的儿子都对我有意见。我希望大家伙都能给我提提宝贵意见,别一进门就是倒水,村长长村长短的叫个不停,以后见面还是直接叫名字好,这样显得不生分。”
志龙在人群里喊:“叫你小满癞头,你就不敲人家脑壳?”
台下哄笑起来。
小满竖起眉毛,冲着志龙一声训责。
:“你个麻将佬,你背地里又不是没有喊过老子绰号,正事轮不上,这闲事他娘的哪有都有你的影。”
根善说:“小满,你莫理他一个抲蛇阿三,你接着说,接下去咱们石仓山你有啥打算?”
小满这才回到了正题,翻了一下笔记本,喝了一口水,说道:“我总结一下本届村委做得几件事情和未来几年的一些想法,一、改变传统农业种植,建立了以花木为主要经济来源的专业种植村,下一步,择优选良,扩大种植面积,以专业花木种植基地靠拢。二、石仓山以前只有山道机耕路,现在横路下半山水泥路和省道公路接通了,两边的护坎年代有些久了,村里也新修筑一些,我准备再摸排一下,安全隐患一定要排除,还有准备山前云坛殿也修筑一条新的车路,方便出行。过去也有机耕老路,连接摩诃殿,白岩坑,假如用石子填平了,要是能通车,最起码山前的花木运输和村民出行又得到了改善。三、镇里要安装这个生活污水排污系统,家家户户都要按那个排污管子,到时候安装队来了,大伙都配合工作,东山村口也备了大垃圾桶,镇环卫站一个礼拜来收一次,这个塑料袋废电池什么的都不要到处乱扔,横水田孔里桃树坪也要注意,石仓山只有一个,这个环境一定要搞好。四,云岩顶,撞岩下,横路下,大松头包括横水的散户居民,看看能不能集中居住?我看东山村西边原来村小学有一片空地,村委好好商议一下方案,建造什么样的房子,要多少成本?再公开征集一下大伙的意见,觉得可行就可以开工启动。五,村收入不足三千元有困难的家庭,争取多申报低保几个名额,整个石仓这个贫困村的帽子也要感谢上级一直扶持,我们也努努力,早一些摘下这顶帽子。当然了,以后的工作也要靠大伙帮助,监督,争取有所突破。我的发言就到这里,下面请村主任候选人董立春发言。”
立春端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放在演讲台上,又拿出一打打印好的稿纸分发给台下的村民,根善也得到了一张,稿纸上红一片绿一片也看不明白。
立春说:“刚才董小满同志说得很在理,但是有许多点我持不同意见,我们不能一直戴着贫困村的帽子,要摘下这顶帽子,就要找出路,我也同意老村长把村里的基础建设搞上去,但是这治不了贫困的根本,修路合村,告别生活陋习,只是党中央对新时期农村建设指导中心思想一部分。以前种地的是农民,现在不种地的也是农民,农民不种地了,但是不能忘了生产和劳动,我之所以回到石仓山,因为我是石仓山里人,我有义务和责任把我们石仓山所具备的优势潜力都开发出来。”
根善没有听明白立春口里的新词汇,又是志龙麻将在台下开了口。
:“我说大侄子,你这总结比你爹说得有水平,要不你们爹俩先商量好了,谁当都行,上级查下来,东山横水有个村长就行。”
小满敲了敲桌子。:“麻将佬,有完没完了,叽叽喳喳的,飞娥三快,拿个缝被针给我把那张嘴给缝了。村民选举是每个村民的义务和权利,你想当村长,你也可以上台去发言。”
志龙麻将说:“我爹早些年还是乡里干部呢,这村长有啥稀奇,要是我当了石仓山九个自然村的村长,要我说,养蛇养乌龟养野兔养斑鸠养石鸡。每家每户养一样东西,现在城里人喜欢吃野货,肯定赚钞票。”
根善听不进去了,点起一根烟。:“养个骨头脑髓,你志龙会养,锁岚桥边的土地菩萨也会养了。有本事先养个老嬣看看。”
小满村长瞅了一眼志龙麻将说:“存心不长记性是不是,上两年说要养鹌鹑,鸟下蛋,蛋孵化鸟,鸟能吃,蛋能吃,问我借了五百元买了三十只母鹌鹑,养了一个月,只剩下一屋子的鹌鹑笼子,你养的鹌鹑到哪里去了?”
根善笑笑。:“养到肚皮里去了。这一天一只,刚好一个月。”
台下又哄笑起来。立春在台上拍了桌子,示意静一静,拿起话筒冲着小满村长说。
:“董小满同志,现在是开村民选举会议,不是你们老哥们歇了工扯家常的时候,作为一个村干部,你能不能严肃点。”
志龙麻将乐了。:“儿子训老子,有气魄,大侄子,我投你一票。”
小满村长也亮起了嗓。“董立春,你有本事就说具体的,别从中央到地方说一堆大话,要讲讲具体的。”
立春见四下安静了,把发出去的稿纸拿在手里,指着红一片绿一片的图画说:“我们石仓山现在主要经济来源是花木,这花木,整个奉化西部的山区都在搞,一直搞到四明山上,石仓山能不能突出做大是关键,当然把花木做大,也存在副作用,我的意见第一是分区域种植和多植被覆盖,在品种不单一化,水土不流失,原先山林不砍伐的前提下,进行合理化布局。我当花木合作社经理这几年,摸索了一些想法。我们石仓山的花木大部分集中在溪口坑,大柴山以及云坛殿前原先老茶山。这些山都是坡度比较陡的山丘,苗木挖掘运输途中为了保证成活率需要打上很大的泥球。而且这一片种的都是大苗木,这土壤一个坑一个坑带出去,一到下雨天,黄泥浆水留不住,呼呼往下淌,云岩顶发生山洪就是个教训,我的意见是,原先的大树苗种植,改为小树苗栽培,另外新的苗圃开发,必须保留原先五公分以上的树木,不管是橡树还是臭椿,苦楝,泡桐,以前觉得这些树没有经济价值,当杂木砍了烧火了,以后要停止这种滥砍滥伐。还有原先的经济林,茶山树山毛竹山,还是保持原先状态,不允许私自改种花木。第二,溪口坑东挨白岩山,两山对接有条小山涧,一直延伸到龙潭嘴,山坳里的土质属于黑土,背阴的山比较多,日照均和,利于草药生长,临近的章水镇种的是浙贝,我想溪口坑是不是可以适种一下白术?第三,我们石仓山毕竟西边挨着雪窦山旅游区,是不是可以搞一下农家乐,再说我们石仓山的日出月落都是很有看头的。从东山脚建立一条健康氧道,经过云坛殿,一直爬到石仓山顶,可以吸引徒步爱好者,也可以开车从横路下开到桃树坪,吸引休闲游的自驾族。”
村书记哉福见父子俩都发了言,说:“儿子英雄爹好汉,老董和小董给我们石仓山都讲了不少好的出路和想法,我觉得都可行。我和小满搭了二十多年村委班子,说句实话,石仓山的变化确实不大,山里人都不说假话,石仓山人也多数往下搬迁,但是户口和根基是迁移不了,你是哪里人就是哪里人,溪口坑自然村没有人了,云岩顶也没有人了,这些个自然村在一个个消失,再三十年,我依然相信我们的子孙会记住这座石仓山,包括自己是石仓山里人。我宣布,石仓山九个自然村村委会主任选举唱票开始。
飞娥三快读着票,永年在黑板上画着道。上年纪的人多半都投给了小满村长,回村的年轻人多半投了立春,两父子的票数最后竟然持平。
哉福书记重新整理一下票数,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问了声:“还有人没投票的没有?”
志龙麻将说:“根善拐脚的哑子老嬣没有投。”
哉福书记问根善:“你投了几票?根善说,三票呀!我一票,儿子金虎一票,阿小根孝一票,总共三票。”
哉福说:“你家老太婆怎么没有投?”
根善说:“三十年了,不是还没有找到娘家的户口,没有迁入咱们石仓山呢?”
飞娥三快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十八岁跟了你根善拐脚,又给你生儿子,又忙屋里屋外的,怎么算都是石仓山人,我说呀,这票哑子理应有份。”
根善看了看哉福书记,哉福书记也点点头。根善这才接了话:“那我就再投小满一票。”
飞娥三快不依,说:“这人又不是请不到,不用你代表,村民选举是个人的权利,你当了她男人也做不了主。”
说着把哑巴女人领了进去,比划着,村里选村长,一个是老村长小满,一个是你看着从小长大的立春,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哑巴女人看着根善。根善说:“村里说了,这个是你的权利,要你亲自点头选小满村长才算数。”
飞娥三快说:“不许误导选举人。”
根善干瞪着眼,摆了摆手,心里想,这还用得着我误导吗?哑子又不是傻子,这个肚子里面清楚得很。我不说也肯定选小满当村长。
哑巴女人领会了飞娥的意思,看了看小满村长又看了看立春。最后拿起粉笔,在立春名字后面画了一条杠。
哉福书记问着:“确定了?你投给立春。”
哑巴女人点了点头,根善在台下张大了嘴,嘴里碎碎有词。:“这回丢人丢大了。这傻娘们,选村长又不是挑冬瓜。这存心是让整个石仓山看我的笑话。”
小满默默起身,上了台对立春讲。:“石仓山在你手里再搞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把带着身上的笔记本递给立春。:“在石仓山,你要多准备几个笔记本,我知道你那小电脑也叫笔记本,这上三村下三村走起来最远要半个多小时,村民们田间地头托你的话,你随时记得住,还是这个管用。”
小满从台下下来径直离开选举现场,走到村委会的牌子面前,用手抚摸着。
根善跟了上去。:“小满呀,让娃娃们放手去干吧,我们呀,这日头都到西坑后门了,再望一眼,就掉到山那边了,该歇歇了。”
小满村长掏出一根烟,递给根善。说:“石仓山上一百七十四户人家,我就怕小东西光有嘴上的本事,不会下功夫去做,咱们呀,该多嘴的时候还要多嘴,该插手的时候还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