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赌本来就是斗。
‘斗赌’的来源本是古时先民在闲暇时为保持旺盛的战斗体质,借用游戏来较力。既然是比谁的力气大,那肯定就要分出胜负,这时总要添点彩头,有的赌上几杯美酒,有的赌上几尾鲜鱼。后来斗鸡、斗犬、斗蛐蛐,也都得跟着个‘赌’字,才显得有意思。
只不过自从掷骰子、赌牌九这类赌具出现以后,赌就与斗没多大关系了,这些赌具都得凭着运气来决定,与较力无关,渐渐的斗赌也就只称作赌了。但在蜀国的赌坊中还可以称作“斗赌”的,却是鼎鼎大名的“生死斗”了。
说是生死,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斗赌也分文武。
武赌往往发生在帮派中,如果互有仇怨的两人恰巧在一个帮派,仇怨不能化解,就得用上武赌这种方法。骰子一掷,就看老天爷眷顾哪个了。
武赌中仇结得越大赌得就越狠,有些一赌就能赌上一条胳膊。那些赌上几根手指的,都不好意思给别人说。
不过对于武赌,官家已是明令禁止,只在地下赌坊才会偶尔出现,常人难得一见。
文赌却是隔个几年总会发生。进行文赌的双方都是能在赌桌上屡屡创造奇迹的人。都是经过大浪淘沙后的赌坊精英。
有的是赢多输少,在赌坊上常常立于不败之地的百战将军。
有的是输得都快当裤裆了,却能咸鱼翻身,横扫六合,笑到最后的赌坊枭雄。
这两类人是不会轻易相战的,都怕在阴沟里翻船。可赌坊上也是英雄敬英雄,偏偏两类人都是好赌之徒,常在赌坊厮混,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久了,总会在某一天心血来潮,按捺不住,非得交交手,决个胜负不可。
一品赌坊进行的赌局自然是文赌。
这等赌局已经不是利益之争了,甚至可以说只是赌王之间一决雌雄的意气之争。在常人看来,拥有大把金银,可以吃好的,喝好的,做什么不行,非得要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赌才爽吗?
可是对于这些赌坊王者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拿来赌的。
这场赌局的结果必定只有一人能胜。
赌,本就是冒着高风险去赚取高回报的事,斗赌更是惨烈,这是赌坊高手早就有的觉悟。
要不赢了,家产翻倍,荣华富贵,金山银山,享用不尽。要不输了,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在蜀地这块富庶的地方也不至于饿死,或许某一天时来运转,未必就不能再做一回富家翁。真的赌徒就是要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
今日就是如此,据说两家都赌出了真火,把家业全都压上了。
当百战将军遇上赌坊枭雄会出现什么样的戏剧效果,是赌坊枭雄再次上演咸鱼翻身的奇迹,还是百战将军在他赌坊生涯中再添一道不朽荣勋?
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在今天胜了,都是当之无愧的赌坊王者,至少在今天是这样的。
祝公子、苟公子结伴上岸后,就急不可耐的前往赌坊。
一品赌坊外已经是人山人海,少数幸运之人在赌局开盘前就已经在场,其他人想看这场赌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赌坊前有两座异兽雕像,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名为貔貅。这种异兽天生就能招财进宝,常置于赌坊门前。
貔貅雕像前,站着一队膀大腰圆的赌坊坊丁,一个个围在赌坊前,甄别着进入赌坊的人物。
有头有脸的贵人径直就可进去,另有许多富户交上银子,坊丁们也会通融。
苟公子、祝公子二人在锦绣城都是大有身份之人,卫士中有知道两人的来头,立时就让开路。小厮也大有福气的跟着两位贵人进入赌坊。
赌坊情形也不用多加打听,旁边的赌客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一些人以此战胜负押起宝来,那小厮果然机灵,也不用两位贵客吩咐,赶忙上去搭话,就着押宝的间隙问道:“现在是个什么战况啊?”
一个赌客扭过头来兴奋的说道:“今天丑少势如破竹啊,两人已经战了几个回合,岳爷到现在还没有讨得一丝便宜,看来大局将定啊。”赌客说话时一脸的洋洋得意,仿佛与有荣焉。
他旁边一人却立刻冷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爷的名头,这是个逆袭的大行家啊,只要他手上还有筹码,那就做不得数。”
开头说话那人悻悻道:“反正已经到关键时刻了,听说岳爷的家底快输光了,今日也是怪了,似乎风头都在丑少那边,岳爷还想翻盘,嘿嘿,我看悬!”说着赌客又开始祈祷起来:“丑少你可一定要赢啊,我可是在你身上押宝了。”这人似是押得不少,已经变得有些患得患失了。
苟公子听到此处却是一脸不爽,黑着脸问道:“什么丑少丑少的,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听过这人的名头?”
那赌客一听此话满脸得意的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锦绣城郊盛极一时的上官酒坊,就是他家开的。”
“浮华佳酿,真的是酿出浮华佳酿的那家。”苟公子一张黑脸满是兴奋。
赌客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此人就是上官酒坊的现任主人,复姓上官,名养正。
据说当年上官老爷老来得子喜不自胜,无奈丑少小时候体弱多病,爹娘想着贱名好养活,就为他取名丑丑。
后来上官老爷寿元耗尽后,上官酒坊一直都是上官夫人在幕后打理。
上官夫人身体也不好,一边辛辛苦苦的经营酒坊,一边把上官丑丑拉扯大,到入学时,才给丑丑取了个学名,叫做上官养正。取自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赌客说起这话时摇头晃脑的,一副读书人的做派,嘴里喋喋不休道:“这浩然之气就是正气,咳,扯远了,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辛苦拉扯大’。”苟书生接着话茬道。
赌客一拍脑门道:“哎,对。但没想到,才隔了几年上官夫人也是油尽灯枯,驾鹤西去了。唉,从那以后上官酒坊也就渐渐败了。丑丑这个名字也就从那时沿用下来,一直没改过,说是上官少爷没脸用‘养正’二字。可是有意思的是,这上官酒坊虽然没像当年那么红火,但能一直维持不垮,听说就是上官丑丑将赌坊上赢得的钱,都往自家酒坊上搭。
可惜此人就不是一个做正经生意的料,虽然在赌坊上捞偏门百战百胜,但在经营酒坊上就没什么天分了。不是酒曲出了问题,就是酿酒的粮食出了问题。
后来无奈之下,上官丑丑只得将酒坊交给他人打理,使酒坊能维持下去就行了,多半也是求个心安,不让他父母在天上骂他败家子。”
苟公子是爱酒之人,顿时赞道:“力保酒坊不倒,是条汉子!”
几人也将目光转到赌局之上。
斗赌的气氛果然不同。
平日里人头攒动喧嚣吵闹的赌坊,今天却只有一桌开赌。旁边摆放着几张赌桌,赌具稀稀落落乱摆一气,金银都没有收拾齐整,还有几颗碎银子没被竹挡扫落,主人却毫不在乎,放下未赌完的赌局,纷纷围到赌坊中心。
而此时整个赌坊的赌客们全将注意力放在赌坊中心,那唯一的赌局之上。
此时赌桌上一位中年大汉把面前的金银细软全部朝前一推。
“哎哟,好气魄,岳爷看样子要孤注一掷了。”一位赌客惊讶叫道,赌坊里的气氛蓦地紧张起来,所有人眼睛紧紧地盯着场中情形。
赌局正中,手拿骰盅的荷官动手极快,双手向上稳稳上举。骰盅一开。
“豹子!哈哈,老赖头,你老小子完喽,快把你家的房屋地契都准备好吧,小爷我行个好,给你留下几件贴身衣物,免得你一出赌坊就要把自己卖去相公堂子喽。”在赌局左方,一个高瘦的少年双眼放光,兴奋的叫嚣起来。少年年龄不过十五六岁,唇上还没长胡须,身体摇晃抖动,惫懒的样子令人觉着吊儿郎当的。让人费解的是,明明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偏偏在眉宇间又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少年肩膀上一只小猫慵懒的趴做一团,随着主人高喝,小猫打了个呵欠,身子一抖,摇摇晃晃,煞是有趣。
旁边跟赌少年一方的赌客们,见到少年得胜轰然叫好,而跟赌大汉的却全在骂娘,赌坊里一片闹腾。
少年脚边已经堆满了散碎金银,各色银票也散乱地摆放着。这局刚完,赌坊荷官就拿出竹挡将少年赢得的玛瑙、珍珠、碧玉、翡翠扫向少年的一方。
那些金银珠宝闪闪发光,晃得人眼瞎,但在锦绣城中却没人有包天的胆量,敢对一品赌坊打什么馊主意。
这里短襟打扮、肌肉结实的赌坊打手,据说都是来自战场的骁勇士兵。听说一品赌坊的后台,就是蜀国一位十分有权势的公侯。
没人敢动歪脑筋,锦绣城的一品赌坊自是从没出过乱子。
在锦绣城中,无论你是高居庙堂的达官贵人,还是生意有成的富商大贾,或是南来北往的江湖豪客,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在这里酣畅淋漓的赌个通宵达旦。甚至是跑堂的小侍从,码头的老帮工,也可以在一品赌坊的外堂获得一席之地,好好地小赌怡情一番。
赌坊中走出过许多大发横财的,也有过无数倾家荡产的。只有一品赌坊在锦绣城中多年屹立不倒。
“上官丑丑,你龟儿有种就继续狂,老子就不信你还能赌翻天!”中年大汉一开口就是浓重的蜀地乡音。蜀国民间并不像官场那般必须天天把官话挂在嘴上,平常说话时都是用的本地乡土之话。中年大汉神色不变,淡定的抽了一口烟,还抽空捏了捏旁边一个肥姐儿的大腿,惹得姐儿满脸肥肉抖动不止,娇声娇语直叫不依。
“我说老赖头,你还有什么赌本不成,要说还有,也只有你身边的圆月姐姐了,那可是你的心头肉,我上官家可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高瘦少年赶忙申明。
围观的赌客中,苟公子将酒坛放下,盯着高瘦少年看了两眼,心中暗道:“原来他就是上官丑丑,也不丑嘛。”
“嘿!圆圆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可舍不得拿她当做赌物。”大汉脸上神情不变,继续道:“再等一会儿,我已经叫家仆去拿东西去了,一会就能送到。”
上官丑丑道:“你可是将房屋地契、买卖店铺、金银财宝都输光了,你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赌的东西吗?要是你准备把你的兜裆裤拿来,我可不赌。”
大汉怒道:“你这说的是啥子屁话?老子能堕了“岳不赖”这三个大字的赫赫威名吗?哪个反悔哪个是龟儿子。你等到就是。刚才那些都是些金银俗物,可等一会儿的就不同了。东西马上就到,你要觉得不满意,就算我输,不赌就是了。不过我可要告诉你,我的所有家当加起来,都没有那东西值钱。”
岳不赖见那群跟赌的赌客中,还有人在暗自嘀咕,似是对他所说之话大是不信的样子。大汉立时骂骂咧咧道:“你们这群龟儿子瞎囔囔啥,等一会儿老子要让你们大开眼界,现在不准在那儿说东说西的,都给我闭嘴。”
没过多久一群小厮就扛着个木箱小跑进来,其中一个躬身道:“岳大老爷,你要的东西来啦,这箱子在柴房搁了好久了,上面结了老大一层灰。”
箱子往岳不赖身前一搁,并没有发出沉闷之音,反而感觉里面很空似的。
这位岳大老爷不慌不忙,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把普通大锁,开箱一看,箱子里只是几层普通衣物。在场中人大都明白这只是普通的障眼法,家里防贼都喜欢这般做,好东西定然压在下面。
而当岳不赖又翻出一床棉被,将棉被撕破,里面果然露出一只黑色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