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泽自然不知金步摇后来的所作所为。
此时终于寻到出路,一路疾行,来到临江岸边,那艘客船竟然还没有走。
原来上流正值山洪暴发,水流湍急,无法行船。船上滞留了一大帮客商。见陈文泽是读书人,当即邀他上船。
陈文泽随着他们一同等待,又过了几日,山洪退去,水势渐缓。
船主一声令下,船只开拔。
一行人曲着身子背着缰绳,一瘸一拐沿着栈道向前迈步。
他们光着身子,有节奏的用沙哑的嗓子喊着号子:“嗨哟,嗬嗨!”
号子内容单调却雄劲有力,在河谷之中回响,随着这种节奏,一群人一步一顿合力将客船拉着逆流而行。
他们是纤夫,青龙背上的人。这条河流必须要靠纤夫拉出去。在遇上浅滩激流时,纤夫们一个个脸上绷起青筋,鼓足力气才将客船拉走。却不能保持船只平稳,惹得船上客商一片埋怨声、怒斥声,纤夫们仍是低着头,苦哈哈的向前走。
陈文泽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有股酸楚,以前夜间无人时,也曾怨恨过自己的命运,但比起这些纤夫来说,自己活得比他们好多了,又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此时的陈文泽,终于摆脱小时候困扰自己的负面情绪,眼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再也不局限于自我得失,而是有了诗圣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高尚情操。也就在这时,陈文泽才真正算是儒门中人。
远处天蓝水碧,陈文泽朗朗说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今生今世,我定当有所作为。”
客船终于渡过逆流段,陈文泽坐着客船向东而去,水路顺畅。客船乘风破浪,一日千里,几天后终于到了巫山地界。
水鬼愁。
乃是一条江水支流,此处航道七拐八折,怪石林立,滩多水急。
激流不时冲滩,石滑更是水险。行舟惊险之极,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即便船家中被称为‘水鬼’的潜水高手,也不敢轻易涉足此片水域。如此一来,便造就此处与世隔绝的景象。
陈文泽站在险滩前,望见眼前山水叠印,交相成辉,清幽雅致,心底忽的有了一丝激动,终于到此处地方了。
据说眼前山脉就是九木宗的地界。
陈文泽默记老酒鬼教给自己的口诀,依法发动符篆。符篆带起一缕白光向山中激射而去。
不一会儿,一位老者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老者面容祥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可陈文泽却不敢轻视他,此人在险滩激流之上如履平地,真有得道高人的气度。
老者走至陈文泽面前,拱拱手笑容满面的问道:“这位读书人,可是你发动符篆找我?”
陈文泽点头称是,拱手道:“晚辈陈文泽,拜见仙长。”。
老者摆摆手道:“果然是一位青年俊彦。江老先生已在符篆中把事情交代明白,你随我来便是。”
老者在前方引路,口中却给陈文泽介绍道:“九木宗虽然只是云雨宗的一个分支,但门宗功法倒是有很多,即便功法有些……唉,你先看过再说吧。”
老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倒让陈文泽想起当初老酒鬼给自己介绍这个门宗时的情景来,似乎老酒鬼也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未给你说老朽姓什么呐。”老者掏出怀中毛笔一引,前方水流分开行成一条小路,正容两人通过。陈文泽按捺心中激动,缓缓的跟着老者脚步。
“老朽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修仙之前,曾是楚国一家巡按府上的管家。巡抚老爷为求个吉利,家中管家的名字都是些吉祥话,不是加官进爵,就是招财进宝,我的名字叫来福,取自来福多寿的意思。”
老者似乎是个自来熟,对以前卑微的身份丝毫不以为意。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老朽做的是巡按府的官家,巡按比宰相矮上不少,但三品官总是有的。推论起来,老朽也算九品官了。老朽一辈子没当上官,修仙之后怎么着也要给自己安个名份,后来就自称来九品了。你要是觉着叫得拗口,叫我九品叔就行了。”
陈文泽立即拱手道:“九品叔好。”
老人捻着胡须,会心一笑,转身向前走去。
前方已是水路尽头,再往前是一条深涧,远处一道瀑布从山上流下。白练悬空,水花四溅,十分有气势。
来九品抓住毛笔,凝指一画,一道玉带拱桥顷刻成形。让陈文泽又惊讶又羡慕。
来九品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文泽啊,在桥上当心一点。老朽的法力低微,这桥恐怕有些不稳当。但要进九木宗,就必须顺着这道拱桥走过去。”
陈文泽点点头,顺着老人的指点,扶着玉带桥上的栏杆,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桥还算稳当,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过了下方深涧了。这道玉带拱桥还没有往下降落,而是渐渐的变直,直直的插向山间。
在桥的尽头隐藏在湍流的瀑布下,灵泉叮咚一响,眼前陡然宽阔。
陈文泽心里纳闷,这有些像凡间志怪传奇“西游”中出现过的水帘洞,这里该不会是美猴王的洞府吧。
来九品走在前面,将毛笔一挥,立时在水帘瀑布上挥毫作画。
一道乡村人家常见的带栓木门显像出来,老人在前将门一推,微微屈膝向陈文泽一礼,说道:“进了这里,便是九木宗了。”
陈文泽牙关紧咬,这怎么又像凡间志怪传奇“神笔马良”的情节。
陈文泽转头看向老者问道:“老先生,你再仔细回忆回忆,你没入巡按府的时候是不是姓马?”
来九品疑惑道:“不是。你可是有什么认识之人长得像我么?”
陈文泽摇摇头颔首一礼,随即走进门中。
眼前景象顿时豁然开朗,门中天地与门外完全不同,天上有各式祥瑞灵禽飞翔,艳丽花卉开放遍地。一条小道延伸出去直达天际。
此处山清水秀,空谷山幽。在一处拐角地,有三五个修士围坐品茶,不时传来几句争论。而远往过去,在花卉中央,一处围着的木栅栏特别显眼,里面叱喝不断,不时有灵光激射而出。
“那是九木宗的斗武之地。九木宗搜罗天下仙法,也就造成各个修家杂居,时不时会闹些矛盾,那里也就成了一个解决矛盾的好地方。”来九品一脸淡然的看了那处一眼,就往前走。
“文泽,请随我来,九木宗就在木栅栏附近。”来九品提醒道。
陈文泽跟着老人走去,附近的修家也没人理睬他二人,都在各做各的。
当陈文泽到了木栅栏的时候,从栅栏中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穿着一身艳红袍子,浑身散发出一股血腥味。一双三角眼上,两道凶眉连成一线,手上还拿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
三角眼、连心眉、残肢断臂。这人怎么看也不是个良善之辈。
木栅栏后又吵吵嚷嚷涌出来一堆人,其中一人被旁人抬着,身体被血浸透,右臂完全断了。
那人虽然满身是伤,还是硬撑着一脸狠戾的朝血袍人说道:“屠乐,这条手臂暂且寄放在你那儿,今后我必连本带利拿回来。”
屠乐轻蔑的一笑,没有理会那人,反倒是瞥见老人,立马邪笑着走了过来,假模假样的对着老人拱拱手,怪腔怪调的说道:“宗主,我刚和刺婴门决出胜负,今后上面云雨宗赐给他们的灵物,全都拨给我。就连他们的洞府也是我的了,叫他们各自在花台旁打地铺去。你给其他门宗打声招呼,别去我的第三洞府惹是生非,免得我收拾起来麻烦。”
来九品低头赔笑道:“老朽定将此事一一通知到位,包你满意。”
屠乐满意一笑,又道:“今年的灵石,我要多拿两成。”
来九品为难一笑道:“这恐怕……”
屠乐恶气勃发,对着老人狠狠说道:“老东西,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真把自己当宗主啦。”
来九品只好点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屠乐哈哈一笑,挥袍离开此地。
来九品尴尬地对着陈文泽说:“九木宗中,屠乐的功法是顶尖的。可你若是想学屠乐的道法,就有几分难度。此人我行我素,恐怕不会给老朽几分薄面,多半是不会答应的。不要学他的,可好?”
来九品对着陈文泽也是一副商量语气。
陈文泽一直认为来九品是谦和之人,此时看来完全是懦弱。
别人欺我,辱我,却只懂一味避让,还要卑躬屈膝,谄媚求好。修仙之人,怎会有这种人物。
陈文泽见来九品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早就憋出一股怒火了。又见来九品对自己也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得不想说话。
来九品见陈文泽不答话,还以为陈文泽已是认定了要学屠乐的功法。来九品只得道:“屠乐功法的确在斗战之上很是凶猛。的确招人喜欢,如果你执意要学,老朽再去求求他好了。”
陈文泽这次气不可遏,斩钉截铁道:“不,我绝不会去学他的功法。”又愤愤不平的道:“九品叔,你既然是九木宗宗主,怎么……怎么会是这副做派?”
来九品苦笑一声,引着陈文泽向内堂走去,边走边说:“老朽的确是九木宗宗主,但这宗主其实和跑腿的也差不多。这得从九木宗的来历说起。”
两人走至一间小竹楼中,来九品将一张符牌,往前一放。
小竹楼禁制立即解开。
来九品在屋中泡好仙茗,给陈文泽斟上,一时间竹屋中茶香扑鼻,混合着竹子清香,让人心情十分舒泰。
来九品从食盒中拿出一盒广寒糕,这是儒门的一种糕点,使用灵桂所做,古时科举高中,又称蟾宫折桂。蟾宫就是广寒宫。这是儒门修士最喜欢的灵糕。
来九品拱手示意陈文泽坐下品茶用糕点,自己则端着一杯灵茶在旁边陪坐。他将茶轻轻一抿,方才缓缓说起九木宗的来历。
原来九木宗并不是独立创建的门宗,而是依附巫山大宗‘云雨宗’存在的。
千年前云雨宗宗主突发奇想。在天地灵元稀薄后,有许多上古宗门都衰弱甚至消失,这些宗门在道法上定有独到之处,还能不能被我宗拿来参考?
还有许多新起门宗,本身名声显赫,却仅在修界中昙花一现,是不是因为门下弟子资质不够,才把大好功法带进坟墓?
云雨宗宗主带着这些疑问,开始在天下搜罗功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个修界准一流门宗的倾力努力下,真被他们零零散散的找了一批修行另类功法的古怪修家。
这些古怪修家的功法不是残缺不全,就是难以突破。
例如屠乐的功法,若论斗战,的确强横,却是残缺不全,没有后续的修炼之道。
而刺婴门的功法就是修行前期平平淡淡,修行之中难以突破,功法要到元神境时,才能修行一道强横之极的刺婴之术,当年此门老祖曾因刺婴秘术,在修行道上闯下过赫赫威名。
云雨宗宗主创建九木宗,是抱着汲取百家功法之长,从各家经典中取长补短,使其为云雨宗所用。
不过千年以来,很少有云雨宗弟子能从九木宗中学到什么。
而九木宗中也没有修家能冲过筑基境,在修仙道上永远都是一些低阶修行者。
来九品不再避讳什么,将自己的实际情况和盘托出。
每当九木宗宗主陨落后,上宗就会派人来选新宗主。
新选的宗主必须要满足三大条件,首先要对云雨宗俯首帖耳,其次要让九木宗的修家都信服,最后则要境界修持要高。
来九品修行上古修法多年,是堪比筑基境的修士。不过他性情软弱,对于九木宗的修家来说,这种人绝对不敢对他们发号施令,反倒老实好欺负。而对于云雨宗来说,这种人绝不会抗令不尊,还是个跑腿的好料子。
于是在皆大欢喜之下,来九品接任了九木宗宗主职位。
来九品说起接任宗主的事,自己都觉得是赶鸭子上架,硬推上去的。
陈文泽听到此处对来九品敬重了几分。心中暗忖:“此人对自己的过往毫不遮遮掩掩,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我又怎能看轻于他。”
陈文泽立时对着来九品一礼,先谢过老先生这般诚恳的对待自己,才问道:“九品叔,云雨宗既然是九木宗的上宗,那么我可以去云雨宗修仙么?”
来九品呵呵一笑道:“九木宗中有哪个不想去云雨宗修行。只是云雨宗宗主在本门创门之初就说过,在九木宗中只有突破筑基境者,才可列做云雨宗内门弟子。
可如今怎样,九木宗中也就十来个筑基境的,再加上我这个与筑基境修为相若之人,没一个有突破境界的希望。只能列做云雨宗下门弟子,连云雨宗记名弟子都算不上。”
陈文泽听到此处,不由对九木宗失去了几分兴趣,原来此门也不过如此。
来九品见陈文泽有些泄气,又对陈文泽说道:“其实作为云雨宗的内门弟子也没多少好处。
别看云雨宗在修仙道上也算是准一流门宗。其实门宗千百种功法里,只有一门称得上顶阶功法。
也只有这道功法才被称为云雨宗真正的传承。此功法名为‘曜溟云雨功’。
我虽是下门之人,却也听说过上宗的这门功法需要阴女阳男一同双修。
阴女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之女,阳男则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所生之男。
这两种日子本是阴阳失衡,不孕万物的时候,能在此时产下婴孩的可能极小。何况还要两人同时具备修仙资质,这就更是难得了。
曜溟云雨功对修行之人的要求如此苛刻,也就造成云雨宗内门弟子中只有几对真传弟子的情况。
老朽曾有幸见过一对真传弟子。阴女娇柔美丽,阳男壮硕雄伟。走在一起似有云雨相随,正如巫山的景象。
据说云雨宗老祖就是在巫山创出这门顶阶功法的。”
来九品笑着,却略有几分苦涩道:“我这种人可不敢和人家相比,每一对真传弟子往往都有机会修出元婴,破道飞升指日可待。因此合欢宗的真传弟子虽是人脉稀薄,可也足够使这一门挤进一流大宗的行列。”
见陈文泽听得入神,来九品又讲到:“所以啊,你想想,堂堂修仙界的准一流门宗,又怎么会收籍籍无名之徒,你想要进云雨宗,就先在九木宗老老实实的修行。即便你不能突破筑基境,上宗还是有给下门弟子成为内门弟子的机会。只要你有勤学苦练,以后仙道有期啊。”
“什么机会?”陈文泽好奇道。
“莲池菩提园……”来九品说后却又摇头道:“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或许还要拿命去换,算了,到时候自己看吧。据江大师说,你资质不怎么好,让我来看看。”
来九品将手搭上,陈文泽紧张的看着这位老先生,希望有奇迹出现。
良久,来九品叹了口气道:“没有那份资质,就算入山也是枯坐终老,反倒耽误了大好人生,又是何必?”
陈文泽尴尬一笑,说道:“我这资质真就那么差?”
来九品安慰道:“倒也无妨!从古至今,能够成仙的又有几人,有机会接触仙道,也是人的大造化了。
你看我早就断了成仙的梦了,你先学着吧,以后没准你有大机缘能获得什么灵丹妙药改善资质。这种事情在修仙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还有能改善资质的圣药?”陈文泽听到此话,惊讶出声。
来九品笑道:“当然有。修仙界中有关此事的传闻就没断过。
就拿最近来说,明仁学宫布氏兄弟二人,本已被修家判定为下品灵根,只能充作记名弟子,做内门弟子的伴读。
不想一月后,两人被困学宫书楼中,机缘巧合下误食一枚书楼木柱上长出的灵菌,双双脱胎换骨,同时突破通窍境。
明仁学宫找到布氏兄弟二人时纳罕不已,兄弟俩人竟变得相貌不凡,而灵根更成了上品灵根。只可惜是灵菌早已被兄弟二人服用,只寻到灵菌的一丝残留,难以培育。
你说这事神奇不?”
陈文泽点点头道:“那两兄弟也真够贪食的,书楼中的柱子都能被他们找到吃食。”
来九品哈哈一笑道:“修仙界最有名的服食丹药修行之事,是当年护天道宗栽培出的一种名为‘天不留你’的仙草,据说是味能炼二品灵丹的主药材。后来这味仙草被一个叫做乐巅的道人得了去,从此道人修行速度一日千里,一飞冲天,金丹境到元神境仅用百年时光。这位逍遥散人现在多半已经突破天道,逍遥快活去了吧。”
陈文泽心里泛起了一阵小激动,问道:“只要我能找到这种草就行了?”
来九品家肯定的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这类灵药都是天下罕见的,若是好寻见,不知多少人早就成仙了。这种事还得靠机缘。”
陈文泽听到这话,眼睛又黯然起来,不过他也是个能面对现实的人,对着来九品说道:“九品叔,我想去看看九木宗有什么适合我修行的功法。”
来九品点头道好,将仙茶一饮而尽,带着陈文泽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