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率先出手,琵琶之声如铁石,一道道真气席卷风雪化作千丝万缕剑浪压向老者,老者瞳孔微缩,脸上满是赞赏,手中长剑在身前轻点几下,然后竖剑于胸,滔滔剑浪来到身前时轰然炸裂,老者先前所点之处生出上百道剑气,与手中剑锋相连形成一座巍峨剑山,源源不绝的剑浪不断撞碎在剑山之上,剑山巍然不动。
梧桐一声冷哼,怀中琵琶仅剩一音如山崩,滔滔剑浪化为一剑再次撞在剑山之上,雄浑剑山顿时裂痕蔓延,老者眼绽精光,手中长剑猛然前劈,剑山倾倒,琵琶剑气寸寸崩毁。
老者身形瞬息掠至梧桐身前,不顾剑气弥漫,挥剑前刺,然后急速身退,留下一道残影被琵琶剑气绞为碎屑。梧桐在老者递出一剑时侧身后仰,堪堪躲过致命一剑,右肩瞬时一片鲜红,血流不止。老者胸前同样数道血痕,右手袖子破烂不堪,看向梧桐眼神复杂,更有几分怜悯。
梧桐紧抚琵琶,忽然凝神闭目,顺着手臂流到手指的血液打在琵琶上啪啪轻响,老者犹豫片刻,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气机紊乱不堪的楚玄策紧握“造化“死死盯着老者。
梧桐突然轻念一声:”天地樊笼“,手中琵琶四弦同响,音若惊雷。老者顿时神情剧变,挥剑刹那之间在四周刺出数百剑,然后横剑于前。
风雪之间无数猩红剑气如丝如缕结成数条血色锁链卷向老者,老者以数百剑结出的剑壁瞬息崩裂,梧桐脸色苍白无比,怀中一声炸响,琵琶四弦齐断,数条虚无血链气势骤增牢牢交织缠住老者周身,老者口眼溢血,一声怒喝,手中长剑雷光缭绕直刺梧桐,身上血色锁链寸寸崩碎,身前衍化出数百道长剑如天坠星石,风雪一片片破灭。
早已身魂俱伤的梧桐脸色安宁,没有去看身前那即将吞没自己的毁灭剑雨,先前那一招”天地樊笼”乃生死之间一时所悟,可惜境界不到强行施展已神魂大伤。老者此时看似表面无碍,其实体内早已千疮百孔,筋脉尽碎,只是临死之前最强一剑乃至高大境界,自己也就要死了,不过能同归于尽已是很好了,殿下能安然活下去,真是极好,最好。
她微微凝眉,随即嘴角笑出两个极是好看的酒窝,回头看向楚玄策,只是身后已不见楚玄策身影,心中开心之余,不免几分落寞。当意识到老者的剑还没将自己淹没时,不禁感到有些怪异,想想那冰凉凉的长剑从自己身体穿过那该多疼,片刻之后依然没有等到毁灭剑气,终于鼓起勇气回头一瞥,顿时如遭雷击,悔怒交加。
……
在洛州更西北是天地无尽的千里凉原,大楚与西北诸族在此征战了一千多年,这片大漠荒原埋了无数白骨,沉睡着无数英魂。数十年前冥王之父将这片土地彻底统治在大楚铁骑之下,将大楚防线向北推进了数百里,其后大楚边军尽数驻守在这千里凉原之上,只是数月前的惊世大战,大楚灰飞烟灭,西北诸部远遁,千里凉原本就荒无人烟,大秦朝廷毕竟不是楚家,有天下无匹的十万铁骑,干脆将防线撤回了洛州,这片古老大地,千年来少有的当真无比荒凉。
在千里凉原深处一片苍茫山原之间,屹立着一座荒莽大城,高大城池四周水流交纵,其间隐有一片片西北极其少见的良田,远处营寨林立,在一望无尽的平原上接天连地。
城池深处千门万户连绵直至山腰,其上一座九层高楼危立,气象雄绝。
楼顶危栏之前一高大老者负手而立,老者一身青色长袍,徐有近甲子年纪,黑白相间的头发披于肩后,当真如书中所说般剑眉星目,双眼沧桑而深邃,所谓不怒自威,应该便是如此。
楼外风雪弥漫,老人微微咳嗽,跪在老人身后的一名瘦小中年男子看着老者挺直的背影张了张嘴,随后将头埋的更深几分,楼下传来阵阵脚步声,中年男子躬身消失在黑暗中。接着一名白袍男子走上楼来,二三十岁模样,身长八尺,神态俊美,英伟不凡。男子静静来到老者身侧,微微躬身轻声道:“先生“。
老者转过头来看了看男子,微笑点了点头,开口道:”白马羌归顺了“?
男子笑着点头道:“八千白马轻骑,尽数归降,所部数万口众,从此皆我大楚百姓”。
老者笑着点头,看向楼外无边风雪,轻声道:“策儿去了东南“。
年轻男子剑眉微皱,想了想开口道:”我跟上去“。
老者摇了摇头道:“千象啊,你义父战死荒原,大楚元气大伤,你有你的事要做”。
年轻男子乃冥王义子吴千象,冥王楚离生前收有三位义子,第一乃兵法近神的白衣儒将巫雪辰。第二就是有“白象“之称的吴千象,正三品的骁卫大将军。第三乃“白马将军”太史腾,掌管八千白马义从,随冥王一起战死荒原。能让性情冷辟的吴千象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的,那老者的身份就再明显不过了——大楚军师李神枢。
自冥王战死荒原之后,天下皆知威震千古的大楚已然覆灭,就连冥王子嗣也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楚家的一干大将臣属自然是与冥王一起战死了。若有人看到千里凉原深处的这一幕,可就实在是世间最惊世骇俗的荒诞景象了。
年轻男子吴千象沉声道:”先生,殿下就是大楚“。
老者转头看着吴千象笑着点了点头道:”朝廷的耳目已将策儿的消息放了出去,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老者停顿片刻轻轻呢喃道:“策儿也该快些长大了”。
吴千象瞬间眼神凌厉骇人,想到老者在身边,气机慢慢内敛,柔声道:“先生,我不放心”。
老者点点头轻声道:“我已派人去了”,楼外风雪越剧,老者阵阵咳嗽,吴千象一脸担忧,老者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老者依旧双手负后望着楼外,只是身上气势突然一变,如渊如狱,开口道:”若策儿死在中原,我李神枢不介意教这天下从此大乱”。
……
当梧桐慢慢回头,顿时如遭雷击——
楚玄策双手举剑,半跪在老者身前,长剑深深穿过老者胸口,老者剑尖已至楚玄策眉心,数百道如星辰坠落的剑气悬于头顶,大概是强行调动体内封存的浑厚真气,七窍淌出道道猩红。
看着少年早已鲜血模糊却依然死死”看向“自己的双眼,老者一声叹息,收回再进分毫便可功成的一剑,身前的恢弘剑气顿时消弭无形,老者跌坐在地,嘴角溢血不止。风已渐渐停歇,四周大雪依旧在身边不断落下。
楚玄策同样跌坐在雪中,松开了手中长剑,用袖子擦了擦一直淌血的双眼,然后静静看着身前老者。
老者声音低哑安详笑道:”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背着剑行走江湖了,只不过没殿下这么厉害,剑也是自己刻的木剑,每每看到青衫仗剑的江湖侠客,就羡慕得不行,只想着有一日若自己也能有一柄真剑,在江湖上也被人叫一声‘大侠‘,可就算是此生无憾了”。老人轻轻笑了起来,像个孩子,嘴里不断咳出鲜红血液。
老人神情渐渐落寞,继续说道:“后来许是命好,走了很多名山古地,吃了不少苦,但逢着个有高人气象的便跪地求教,剑成了世间名剑,不知不觉也成了别人敬仰的一方宗师,却渐渐举步牢笼,再不及背负木剑时那般自在”,老人抬头看了看已是摇摇欲坠却仍全神戒备的梧桐道:”姑娘那一招‘天地樊笼’用得极妙,老夫半生身在‘樊笼’中,遇姑娘这惊艳一招,真是死得‘有缘’,却倒教老夫临死得悟一剑,方知那时少年木剑,爬山涉水,心无羁绊,正是剑者本心“。
身前的少年不顾眼中不停溢出的丝丝鲜血,只是静静看着老人,认真聆听。老人声音越来越细,身下的积雪早已一片鲜红,看了看眼前一言不发的少年,枯瘦的手慢慢伸向怀中,当看到胸口插着的长剑时,轻轻说了声”好剑”,然后艰难从怀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书籍和一片朽木,慈祥看向眼前少年道:“这是老夫毕生所悟,只这点心血留与世人“,楚玄策默默伸手接过旧书,摇晃着起身,对着老者躬身行礼。
老人渐渐垂首,苍老的双手捧着那块形如剑锋的朽木,微语道:“自在矣……”
确认老者再无气息之后,梧桐慢慢倒在雪中,楚玄策闻声艰难直起身子茫然回头,双目却一片黑暗,眉心猩红倒竖渐渐转淡,也直直倒在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