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虽贫瘠，官道驿站却极为发达，尤其近二十年冥王执掌三州，大楚更是不惜财力大肆修建驰道，每逢楚地大战，官道之上常常奔马不绝一骑接一骑，每年中原朝廷粮草辎重车队不断。加之原本行走千年的商贾旧道，当真纵横交错，天下难寻。
深秋时节的天气可就有些难以琢磨了，早间天上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阵势没个几日时间应该是不会罢休了。梧桐坐在车前撑了把淡青色纸伞安静赶着马车，细小的双脚并拢在车沿上。这几日车内的楚玄策倒沉下气来，很少言语，每日咬着几本剑道经解不放，东皇钟一遍接一遍运转不休，梧桐靠在车门上微微愣神，偶尔感受到车内越发浑圆自如的气机，她内心莫名开心之余其实是有些心疼的，自己同样很小的时候父母即死在了兵荒马乱之中，甚至都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才几岁，只知道是一个无比高大的男子将自己从死人堆里抱起，交给一个书生养大了自己。此后自小就苦练各种武学，后来再大些就学会了杀人。车内少年生做了那个男人的儿子，肩上哪里能轻了去，十三四岁的年纪便活得如此辛苦，想来还是每日人前没个正形的模样要叫人心里好受些。
两人一路走得不急不慢，三日时间终于出泰州进了灵州东北境内。这一带多大山荒谷，自然也就没什么人烟。扔下《碧海杀蛟术》的楚玄策撑了个懒腰，掀开车帘坐在了梧桐身边，梧桐转头笑了笑，继续专心赶车。楚玄策看着青衣怀里的琵琶笑道:”姐姐莫不是觉得胸前太累，才用琵琶撑着“，身旁的梧桐只是微笑，并不言语。楚玄策一把从怀里拿过琵琶，梧桐竟一时有些荒乱，片刻又归于平静。楚玄策左右端详了半天，琵琶在中原并不多见，数百年来也不入正流，西北边地反要常见些，手中琵琶温润，四柱四弦，其音清脆而空灵，应是此间难得至品，可也实在没瞧出这东西是怎么杀人的啊！
梧桐在一旁看某人一脸茫然不由觉得好笑，嘴角泛起一个十分好看的酒窝，旁边半天没瞧出个门道的楚玄策大大翻了个白眼，又把琵琶放回青衣怀中，安静坐着愣愣出神，偶尔几丝细雨吹在脸上，冰凉凉的很是舒服。楚玄策想了想，开口问道：“梧桐啊，你说人真的可以杀死神仙吗“？
“梧桐没见过神仙，所以梧桐也不知道“
”那我现在算不算是高手”？
梧桐很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殿下的确算得高手呢“
”很高那种“？
”很高那种“。
又是一阵安静沉默，还是楚玄策开口：“梧桐啊，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高手吗，我可是听娘说苍浮山的姜老道能以一己之力挡住雪山崩坠呢，以前我也见过娘能让很多剑浮在天上，苍浮山冷着张脸的莫白能一剑斩断上千根竹子，唉……”。
梧桐温柔看了看身旁落寞甚至连声音也越来越小的少年，想了想轻轻道：“我听先生说，东海之滨有人能让海水倒灌，南方剑狱有人一剑截断天雷，大日禅寺有佛陀金身不灭，紫京山上代代有仙人驾鹤飞升，西域佛国，北极荒原，南方蛮疆，海外仙岛，亦应有不少顶尖未知存在”。
半天才回过神倒吸口冷气的楚玄策悻悻然道：”梧桐，你说我是高手“？
梧桐依然认真想了想，很坚定点头道：“很高那种呢”。
有些失魂落魄的楚玄策忍住了骂娘的冲动，低头陷入了沉思。
”我现在终究不过是尘埃蝼蚁罢了，前两次侥幸不死也都是你暗中保护而已，洛师曾经说过武道如起高楼，看尽楼顶风光，那该是何等境界“。
”殿下想知道“？
楚玄策没好气本想回一句”你知道？”，话还没说出口瞬间眼神熠熠，刚才还琢磨着那琵琶是怎么杀人的呢，梧桐仅凭一把琵琶能杀人无形，且隔着数十丈距离能化解那红袍阴鬼的凌冽刀罡，楚玄策越想越是惊人，先前那两名鱼池死士虽不及红袍但其本领不可谓不高深，却也连梧桐面都没见着便落得个支离破碎死无全尸，此时想来梧桐一身修为岂能低了去？楚玄策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额头，瞧自己这是越来越淳朴了呢。随即满脸“憨厚“笑容死死盯着梧桐，很是亲昵地叫了声”梧桐姐“。
梧桐低头将脚边的裙带放在膝上，轻轻开口道：”自古以来武道境界多不胜数，各家各教众说不一，各有划分。千年前太乙祖师布道时提出先天三境后天七重，七楼三重天初步统一武道境界之说，经此后数百年演变，四百年前人间无敌的道家大真人李扶摇以七楼三重天为根基对应当时儒家亚圣的九品中正制衍化出武道九品，四百年来一直沿用至今，因一品共有五境，又被称为武道十三楼“。
”九品十三楼“，身旁矮了一个头的楚玄策有些震惊，也有些茫然。
梧桐拢了拢耳边头发，继续道：”世间武夫九品至七品熬练筋骨，砥砺血魄，此三品虽苦，但若能沉心不弃日积月累，七品之时自然强于常人，与人对敌以一当十，飞檐走壁也是易事。六品至四品依次冲击周身数百穴位，疏通奇经主脉，使气机相连，此三品一品难似一品，世间武夫多困于此，终生难越，修成此三品者，形体轻盈，身负大力，击水越江、摧石裂碑不在话下。三品开辟丹田，一身气息收敛此处化为气海，藏精纳元，滋养百骸，此境已能隔空伤人，甚者可奴剑数尺，在世间大概算是一方高手。二品即可称作宗师，拓展气海，沟通神山，气机流转冲击全身穴脉，使之渐成江河之势，此境气息外放，生罡气护体，神识灵妙动如风影，御剑数丈杀人无形，可一剑横破数十甲，世间能入此境者寥寥无几。“
楚玄策低头良久，回过神来有些底气不足冲着梧桐一笑：”我仔细想了想，好像哪一品都没我事儿啊，唉，梧桐啊，你说本世子能有几品“?
青衣看了看凝气屏息死死盯着自己的少年，心中好笑，故意道：“殿下啊，很高那种呢”。
楚玄策只感觉受了不浅的内伤，好容易忍住吃人的冲动，大大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梧桐掩嘴笑个不停，旁边某人干脆不理不睬。
梧桐偷偷瞄了两眼一脸安静的少年，终于开口：”殿下如今境界，应属二品“，声音清冷有力。
楚玄策瞬间眼放精光，死死看着梧桐双眼。
“这世间有些人不可以常理相论，有人天生根骨卓绝，一入武道即势如破竹，扶摇直上。有人先天命好，生在名家大教，江湖传言，东南剑狱三岁孩童即可奴剑三尺，如蝴蝶飞舞“。梧桐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某人，凝声道：“还有的人，身负气运，能遇大机缘。“
楚玄策沉默片刻，嘿嘿笑道：“我真是二品”？
”世间最弱的二品“
某人倒也看得开，长长吐了口气吊儿郎当道：”管他是最强最弱，总之是个二品，还能丢了二品的脸不成“？
”真有些丢二品的脸呢“，梧桐一脸实诚。
脸皮不可谓不厚的某人不禁老脸一红，抽了抽嘴角满脸苦兮兮地道：“梧桐啊，这话有些伤人了不是”。
青衣梧桐花枝招展，眉眼笑出一个极是好看的弧弯，楚玄策抿着嘴不住翻白眼，他突然想起了左丘洛阳，也不知道那家伙去了哪，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对了，梧桐，你说那”美人”算是几品境界“？
梧桐想了想开口道：“将入二品“
某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同样十三四岁年纪，自己这一身根基怎样来的自己再是清楚不过，可那家伙竟然也有了这等境界，想来绝非天资卓绝那么简单。楚玄策刚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却突然感觉到梧桐身上气息一变，轻轻道：“殿下先进去“。
楚玄策起身拍了拍屁股，一头钻进车厢内，马车依旧不急不慢前行，片刻之后耳边渐渐传来嘈杂声音，越来越大，隐有刀剑碰击之声，应该是有人在厮杀，看样子人数不少，楚玄策想了想，干脆拿起一本《野斋洗剑录》看了起来。
前方厮杀声越来越大，马车静静停在路上。有些好奇的楚玄策掀起车帘，梧桐安静抱着琵琶坐在车门前，眼前的车队有些眼熟，正是前些日子在小镇上的那队人马，地下已经横竖死了十几人，那二十出头的女子持剑骑在马上，旁边一骑正是那名五六十岁模样的布衣老者，年轻女子死死盯着战场，对方四五十人明显占了上风，可对方为首三名男子虎视眈眈，自己二人哪敢轻举妄动。老者回头对着马车笑着点了点头，楚玄策视若无睹，梧桐纹丝不动，老者有些灿然，回头继续盯着战场。
年轻女子一声娇斥，仗剑飞身进入战场，一身本领明显不弱，片刻便有数名敌手死在剑下。对面三名男子冷哼一声也同时出手，女子猝不及防腹间被那名独眼男子一掌击中倒滑出数丈，嘴角溢血。老者急忙跃之女子身后扶住女子，手中长剑一抖，杀向三名男子，女子这方活着的十余人皆退回车队之前将女子护在中间，原本垂垂老矣的老者出招凛冽，一剑狠似一剑，三名男子一时难占上风。
老者渐渐不支，似是体力不足，三名男子越战越勇，相互配合，欺身直进，原本渐渐不支的老者突然暴起，一手拍开眼前之剑，手中之剑脱手而出，在一名男子一剑刺入自己左肩之时，离手之剑已削飞一名男子头颅，本来一剑得手的男子急忙收回手中之剑，未及转身便见一剑穿心而过，身体无力倒在血泊之中。
独眼男子看了看身边死去的二人，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手中长剑疯狂直进。老者肩头血流不止，口中大口喘着粗气，步步倒退。被护在中间的女子擦了擦嘴角血迹飞身上前，一剑插在男子喉咙之上，男子直直倒地，老者躬身喘气不止。
女子回头看了眼一直安静停在路中间的马车，眼神冷漠，梧桐依旧视若无睹，楚玄策瞥了瞥嘴，开口道：”走吧“。
梧桐在琵琶上轻轻摩挲，轻轻开口道：“殿下，还没完呢”。
以三名男子为首的数十人在独眼男子死后即瞬间逃散，女子扶着老者正准备回到车厢，路两边突然闪出十来人，皆穿着一身暗黄色布衣，胸口绣着一把长剑，为首是一名山羊胡老者，脸色阴郁，开口笑道：”罗长老不愧为三品高手啊，若不是身有旧疾，想来也二品有望了吧，青鱼侄女，别来无恙啊”。
女子挺身欲出，被身旁老者暗暗拉住，那名姓罗的老者微微平复气息，冷哼道：”我说哪来的野匪杂碎敢对我风雨楼动手，原来是铁剑堂的肖副堂主，肖副堂主今日所为，就不怕挑起两家大战吗“？
”呵，老匹夫，实话告诉你，你风雨楼在云州也风光了十几年，处处与我铁剑堂为难，近来赵风城那老东西旧疾复发，怕是命不久矣了吧，灭了你风雨楼，云州江湖就是我铁剑门的了”。
”我爹只是偶染风寒，你铁剑门这就沉不住气了，风雨楼可不止我爹一个人“，被叫做青鱼的年轻女子脸色冰冷。
”青鱼侄女，老夫今天来不为与你逞口舌之利，老夫此来，只为杀人“。肖姓老者话音刚落，身边十余人飞射而出，天上的雨越来越大，女子这边眨眼又是数人倒地身亡，女子连杀两人之后被肖姓老者一掌击飞，落在楚玄策所在马车之前，艰难爬起。
被叫做罗长老的老者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女子，再次飞身与山羊胡战在一起，数十招后胸口被刺出一道血红口子。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的女子看着老者泪眼模糊，她怪自己没用，眼前浑身是血的老者从小照顾自己到大，是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对自己最好之人，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满嘴溢血的老人回头看着女子咧嘴一笑，唇齿之间全是血沫，对着马车开口道：“望公子垂怜，救下青鱼一命，我罗远山来世做牛做马，必报公子恩德”，车上女子不言不语，车内一片寂静。
老者又看了看痛哭女子，眉眼间满是慈爱，慢慢转过身，看着一脸戏谑的山羊胡，老者猖狂大笑，声音虽嘶哑苍凉，却也豪气干云：“要灭我风雨楼，就先从我罗远山尸体和剑上开始，死战“。
山羊胡老者眼色阴冷，抬剑以铁剑门的一招”飞猿探水“飞身直刺而下，场外双眼血红泪流不止的女子忽然感觉头顶一道凉气瞬间掠过，车厢之内一道暗金色剑光飞射而出，当女子再往前看时，老者依旧持剑立在雨中，数丈之外肖姓老者垂头跪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古朴长剑。
回过神来的十余人持剑杀向老者，路上突然响起数声琵琶，天上的雨在离地数尺时好似被什么东西生生吸住静止不落结成一颗颗水珠，随着琵琶声形成一圈圈波纹般的水线快速扩开，从十余名铁剑门男子腰间截过……
秋雨琵琶断人肠
道上雨落依旧，十余名男子皆分尸两段。
车内少年轻轻呢喃：”死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