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的脾气越来越燥了,动不动就发火。长辈他毕竟不敢吆喝,就对弟弟妹妹们喝来喝去的,六月任凭哥哥叫嚷,只顾干活;但柳卿就不同了,较真起来,嘴皮子从不让人。他谁都不怕,爹和奶奶都敢犟嘴,可两个老人偏偏都喜欢他,说他机灵,能犟到点子上。所以别看柳卿人小,却挺有性格。
那次放学后去地里拉柴草,柳卿看情形好一点,就瞅哥哥脸色放晴时,低声小气的问他:“哥——我们家谁当过兵呀?奶奶家门口那块牌子——”
没等柳卿说完,柳相一句“不知道”就甩了出去,柳卿本来是蹲在那里帮哥哥捆柴火,吓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头顶一下子碰住哥哥的下巴,柳相“哎哟——的一声也松手站了起来,捆了一半的柴草“砰——”散了一地。
柳相瞪着正在揉头顶的柳卿,是哭不得、笑不得,没好气地问道:“你是问牌子呢,还是干活呢,要问,找找奶奶,或者,干脆找牌子,别找我——我不知道!干活,正事没有斜事多——你们干的活儿,还没我手指缝里漏下去的多,问这、问那——就知道偷懒……”
柳卿看六月低头不吭一声,自己顾着捆柴草。他不理解,为什么不能告诉他,那是多光荣的事呀!难道那不光荣?不,不会,牌子上写的清清楚楚——光荣烈属!
哥哥一定知道!哥哥还在那里嚷嚷,柳卿觉得他平时要上学,干活不是正事,不就是说了句话吗,有什么呀?姐姐也没少干呀!就打抱不平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干的挺多的?当然是你手指头缝里漏的都比我们干的多啦,十份活儿,你能漏下去九份,我们就是干七、八份,还没你漏的九份多呢!别忘啦,要是这样呀,你才干了一份活,啊!哼哼——呵呵——你不说,我直接问奶奶去!”
“你说什么——你小子——你敢——你敢去!回来——!”柳相想不到弟弟会拿这话呛自己,一时答不上来,脸都急红了,看着柳卿把叉子一撂,扭头往村里跑去。
旁边的大人都笑起来,说道:“柳相,你别急,你弟弟象你爹,你爹年轻时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也厉害着呢,我们都说不过他,就背地里叫他‘咬牙秀才’。看来有接班的了,这个小‘咬牙秀才’也玲牙利齿的,不亚于你爹。”柳相对这夸不夸、擦不擦的话,只好报以“嘿嘿”一笑,更是无以对答。
柳卿从北地的小路一口气跑到家里,偷偷的溜到堂屋,门虚掩着,他就侧身从门缝里小心的挤过去,尽量不弄出声响。他看见娘在窗前的床头坐着,桌子上放着作鞋袜用的针线筐,纳了一半的鞋底子在桌子上放着,手上戴着顶针,眼睛盯着手里那支黄灿灿的簪子发呆。
那簪子的一串珠子在娘手里一晃一晃的,最下面还坠着一小一大两个绿莹莹的玛瑙珠子,闪闪发光,十分的漂亮。柳卿看到过很多次这种场面,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从娘手里要过来好好的看了一番,最后还是恋恋不舍的还给了娘。
娘说那是姥姥留给她的陪嫁,她舍不得戴,也舍不得卖。每当想姥姥了,就拿出来看看。柳卿看到了娘脸上的泪痕,知道娘心情不好,就悄悄的退了出去,不忍心打扰娘,娘又想姥姥了……
柳卿不敢打扰娘,就想去问奶奶,奶奶不会真的不告诉他吧?前面后面的院子里都静悄悄的,大人们都干活去了,奶奶呢,妹妹呢?在大门口?对,从大门出去看看。大门开着,奶奶坐在门口给妹妹艳艳梳头发。
“卿呀,你怎么回来了?不帮你哥了?”老人家一眼就看到孙子。
“不帮他了,他老吵我——”柳卿一面抬头看那牌子,一面忖着怎么问奶奶。
“你烦他了?看,我给艳子编的辫子好看不?”奶奶问道。
艳艳转过头,两条细长的辫子顺势摆过来,半尺长的辫子稍上缠着二指长的红头绳,称着那红扑扑的圆脸,亮闪闪的一双大眼睛,还真是漂亮。
“好看呀,艳儿长大了,该上小学了,你上不?艳儿?”“上!”她仰着头看着奶奶。“什么上学不上学啊,咱艳儿长得这么漂亮,赶明媒人一大堆的堵着家门口。柳卿啊,你可得长本事,自己娶个媳妇回来。要么,你也得像你哥,求艳子给你换一个媳妇。”“我才不——我才不要去换媳妇!”她哼了一声,弹跳似的从奶奶怀里站了起来。
“奶奶——我才不用艳子给我换媳妇!没本事我就打光棍!别怕,艳子,哥不会让你去换亲的。”艳子得了哥哥的承诺,咯咯的笑起来了“我哥哥会长本事自己娶的。”她高兴的一蹦一跳的转了一圈,看到柳成在和几个孩子弹琉璃珠,也跑过去,吵着要一起玩。
“你不会,你给我拿珠子吧,我赢得,算你的,你只看吧,别乱动。”柳成把手里拿不完的珠子都掏给艳艳,艳艳则在他的屁股后跟着,帮他拣珠子。
奶奶愣了好大会,“你现在还嘴硬,看以后没能耐时还嘴硬不?柳卿啊,你也去玩吧,既然你哥哥吵你,那就不帮他了,让他一个人吵去吧!”奶奶坐在小石墩上,眯眯的眼睛,看孙子们玩耍。
“奶奶——”柳卿欲言又止。“恩?啥事儿?”奶奶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我想问问——你……”柳卿回头看看那门框,还是不敢说下去。“说吧,看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结巴了?问什么?怎么了,你?”奶奶眯缝着眼睛问道。
柳卿吸一口气,回手指着大门口那牌子,仰脸问道:“我们家——谁当过兵吧?”他把眼盯在门框上那个字迹班驳的牌子上。奶奶把头转向柳卿,又从柳卿的脸上挪到门框上那牌子上:“你问它?”
奶奶愣愣抬起头看那油漆班驳的门框,望了好大一会,用瘦长的手指把鬓前的几根白发掖到耳后,眼前空如无物,不吱一声。柳卿吓的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再问,只用眼睛瞟着奶奶,不敢和她那昏花的老眼对视。静,静的只有玻璃珠清脆的碰撞声。
“那是你叔叔——”“我叔叔!不会吧?我叔叔——”柳卿惊的差点跳起来,大声叫道:“我叔叔不好好的吗?怎么会——”
“不是你这个叔叔,你还有个小叔叔,比你那姑姑——就是你短命的妗子小十来岁,叫扎根,排行最小——”老人提起那两个早逝的的孩子,老泪纵横,压抑了多少年的泪水又喷涌出来了。
“你小叔叔生的那一年,你爷爷到河北挖煤去了,走了半年多,没有音讯,后来就有人捎信回来,说你爷爷死了——瓦斯爆炸——给烧了个半死。救回去没多久就不行了。——没了……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有两行是提着脑袋混饭吃的——下煤窑的和当兵的,一种是埋了没死,一种是死了没埋……干的都是玩命的买卖……哎——都让咱家给赶上了……那虽不是饿死人的时候,但是很难吃上象样的一顿饭,说穿了,就是为了有一碗饭吃——”
奶奶断断续续的回忆着,沉浸在悲惨的往事中。柳成和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一声不吭的看着有点呜咽的奶奶。柳成狠狠的瞪了柳卿一眼:“都是你招惹的!”
“那一年,你姐和哥儿才四五岁的光景,你和柳CD还小,那时还是靠工分吃饭的时候,你爹作不来太重的,抬抬抗抗的,都靠你二叔叔——你三叔小时侯给饿的,个子很矮——也很瘦——没什么力气。哎——咱们都穷的吃不饱饭,更给你三叔娶不上个媳妇。咱家成分也不好,前些年吃透了苦,虽说那时侯都不让讲成分了,也给咱家平反了,可街里街坊的都知道,咱家成分不好,都给那场运动吓怕了——
你叔叔刚十六岁,又说不上媳妇,他脾气和你爹一个样,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哎!偏偏那一年不知和哪里打仗,到处招兵——我可是不同意的,就他那身子骨,哪里经的起折腾。后来他还是偷偷报了——可人家又不要——
说他是罗锅家的,又矮又小,年龄不够,还……——最后村大队长家只有一个儿子,可他又想充积极,第一批他舍不得他亲儿子,到秋天第二批,他让你小叔叔顶他儿子的名字——报就上去啦,你叔愿意,不想在家里受那窝囊气,可我们大人都不知道……哎——走拉我才知道……
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改了名,换了姓……走啦,第三天就走了……到后来,仗打完了,别人复员的复员,死了的发了抚恤金,可你叔叔却没了消息——有回来的说,招过去的第二个月,就跟大部队到南方前线去了,有的连枪还没摸过……
然后就分开了,没了……我一个孤老婆子没出问,你爹到公社里去问,人家说当兵就会打仗,打仗死人,这是常事,不死才怪呢!这个人可能是死了或者失踪了吧?
问了和没问一样,还是不知死活。去问队长,队长家死不认帐……问到后来,十来年都过去了,你爹又去问,镇上就给了这个牌子,就这个牌子呀——一条命换的——都是罗锅惹的祸呀……”
老人家扭头望着那个牌子,直抹眼泪。柳卿咬咬嘴唇,发誓以后再不提牌子的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是三叔没死呢?但是不敢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