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教父因犯有抢劫(未遂)罪被判刑4年,押解回原籍地监狱服刑。从昆明火车站出站后,他和几个在全国各地被抓捕归案的云南籍犯人一起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一个刚满18岁的年轻犯人紧紧挨着他,默默无言,不是唐教父不想说,他曾想试着说几个笑话,把令人窒息的气氛搅和一下,又不是上刑场挨枪子儿,不就是几年刑期吗?没必要一脸肃穆。但是他刚绽开笑容说话,押车的武警就用雪亮的刺刀指了他一下,示意他最好在路上闭上他的鸟嘴。
他沮丧极了,几个小时的路程要装成一言不发的闷蛋,唐教父的情绪开始低落,脸如同被灰尘蒙上了,分不清五官的位置。
要把我们拉到什么鬼地方去?管他呢,劳改场所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跟这个社会各个角落一样,不是天堂就是地狱,随遇而安吧!问押车的武警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他们不会告诉你,只有到劳改队后见机行事,当然最好别把他俩分开,彼此好有个照应。从新疆上火车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唐教父对他颇有好感,一是因为他怯生生的眼神,二是因为他老家在腾冲芒棒乡,他们是家乡人。小伙子姓武,叫武兆来,因跟着甘肃省一个50多岁的老头在新疆各地盗窃汽车轮胎,被判刑10年,比唐教父刑期整整多6年。
三是因为他们的案情,都是一人落网,另一人在逃。是的,在看守所的日日夜夜里,唐教父无时无刻不为童昌耀担心,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外逃,他能成功吗?如果不成功他会不会已被逮捕?是否关押在另一个看守所,又或者被送回了原劳改队服刑?唐教父在看守所等待过检时就听说了很多有关劳改队里的种种传闻,有些二进宫的说起此事不寒而栗,都说里面的干警还算人道,甚至还流传几则颇有人情味的故事,主要是牢头狱霸太黑了。其实唐教父倒不担心这个,他最最担心的是回到昆明时,站在站台上的是腾冲警方。如果是那样,他就不是一个抢劫罪的问题了,还得加上杀人。在火车上这一星期,他像个受伤的野兔子一样龟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他还想活,他不想被枪毙,他还有丁慧,还等着跟她一起过好日子呢!幸运的是,站台上没有腾冲警方的人,这辆卡车也不是朝腾冲方向走,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古代人真是说得好,福祸相依,判刑4年反而变成了好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种意义上来看,进劳改队仿佛是进了一层厚厚的隔离墙,把他从杀宁波人的案件中剥离,相当于他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他要是有办法,一定要通知童昌耀,鼓励他回劳改队自首,加1年刑也认。唐教父想到这里,宽慰地笑了,他不知道腾冲警方压根儿没把他列为嫌疑对象,他们正在全力追捕童昌耀。
黄昏时分,卡车终于累了,最后哼哼唧唧停靠在一个空荡荡的篮球场中央。唐教父第一个从车上跳了下去,当他的脚接触地面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他知道新生活的帷幕已经拉开。突然,他的眼睛被一道白光刺了一下,他眯缝着眼睛寻找过去,原来是武警的刺刀在落日余晖下的反光。刚才还有点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蔫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是来旅游的,他是被专政机关看押的罪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干警走了过来,他环顾一下眼前这些青光脑袋,然后开始训话:
“第一,作为一个被判处徒刑的罪犯,今天你们就要踏上漫长的劳改生活了,这是一个痛苦而艰巨的过程,因为在这里,你们要努力彻底根除你们的犯罪恶习,深挖犯罪根源,认罪服法,争取早日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第二,人们政府不阻挠你们在劳改期间向上级申诉,如果你们的案情确有重大出入,可以将申诉材料递交给我们,请放心,我们会如实把材料递交给有关部门。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
听到这里,竟有人鼓起掌来。唐教父对此有点不屑,他知道法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哪有那么多冤情值得申诉?
“当然,”老干警接着说,“也不能无理取闹,明明有罪偏说无罪,避重就轻,胡搅蛮缠,这就是抗拒改造。”这次没人鼓掌。
老干警拿出点名册,用口水蘸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在念名字之前他又悄悄从镜框上方盯了这些人一下。
“唐浩明。”这是念的第一个名字。“到。”他有气无力地答道。“站这边来,你分在基建队。”“武兆来。”第二个是那个小伙子。“到。”
“你分在五中队。”“报告政府!”唐教父举起手。“什么事?”老干警摘下老花镜。“我能不能和武兆来分在一起?”老干警笑了,他轻轻摇摇头。
“我跟他是家乡人,他年龄小,我们彼此好有个照顾。”老干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家乡人就应该在一起?这是哪里的规矩?家乡人最容易拉帮结伙。不过没关系,基建队里有你的家乡人,你到那里抒情去吧!”唐教父永远也忘不了分别时武兆来的眼神,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他真担心武兆来,他年龄小不说,脾气还有点暴躁,现在来到低头认罪的地方,如果他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要出事。卡车开走的时候,唐教父没有用眼神送别武兆来,他把脸撇在一边去了。听人说,五中队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唐教父马上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一别不知道哪年他们才能相见了。
唐教父没要多久就适应了劳改生活,这里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黑暗。与世隔绝的环境,往往使人杂念全无,他唯一盼着的就是这4年早点过去,然后跟丁慧重逢。让他稍稍有点不安的是,丁慧把那块石头藏好没有,她会不会痴心不改等着他回来呢?跟在新疆一样,他不敢给丁慧写信,生怕引来腾冲警方的注意,这种愚蠢的行为等于告诉警方:快来看啊,我在这儿呢!当然,他也不可能收到丁慧的来信,她压根儿不知道他关在这里,一个距离她如此近的地方。
唐教父在队里游刃有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李在在这个队里“扛大刀”,正因为如此,作为李在的家乡人,他错过了去“精武馆”锻炼筋骨这一重要环节。在李在的庇护下,他完全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沉溺于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跟以前在腾冲县城耀武扬威的形象有了天壤之别。这时候,李在恰如其分地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顺着竿子往上爬,形象与言行越来越西化。他抛弃了浓重的腾冲口音,把口头禅变得像后来的电视主持人一样,开口一个“嗯哼”,闭口一个“哦耶”,连带耸肩、挑眉、二郎腿,全面模仿美利坚合众国公民。
日子这么悄无声息地过着也就算了,偏偏后来唐教父认识了一个算命大师,这个大师彻底把唐教父引到了另一条人生之路上。
算命大师大概50多岁,因诈骗获刑13年,是唐教父服了快3年刑的时候进来的。犯人们纷纷说他算得准,尤其他可以根据你的案情指导你写申诉,还真有两个成功减刑的。这哪里是算命,这是免费法律顾问。唐教父本来不信,但经不住旁边人撺掇,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唐教父毕恭毕敬地请教了这个大师。大师说了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唐教父知道就行,他顿时感到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跟着就大病了一场,差点一命呜呼。痊愈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面色铁青,接近锅底,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流血。他成天捏着拳头,再也不觉得劳改生活平如湖水了,他开始琢磨怎么早点出去杀了童昌耀,或亡命逃狱,或争取减刑,任何手段他都认。“义气”两个字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两只可怕的臭虫,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朋友,他想报复世界上所有一切。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对李在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对他有恩对他关怀的人都是假的,都不值得感激,他们都可以跟童昌耀划为一类,全是披着“义气”这层皮实际是一条吃人的狼。他也可以变成这样!
机会很快出现了。一天下午,天气很闷,太阳挂在空中像个被惹怒的火球,暴雨刚刚停止,但路边粗大的杨树仍不时抖落下大滴的雨点,雨点落进他的衣领,凉飕飕的,极不舒服。这可是草头滩不多见的瓢泼大雨,他们几十个修公路的犯人浑身都被淋湿了,连专门派来看守外务劳动的武警也跟着被大雨浇个通透,他们警惕的眼睛向四周扫视着,生怕犯人钻了空子。大雨只下了几十分钟,倏地停了,太阳又懒懒地跑了出来,地面上顿时向上蒸发着热气,烘得人们昏昏欲睡。
此时的唐教父已经变成一只眯着眼睛睡觉的狼,他扮演成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犯人,随时准备见缝插针。他按时集合吃饭、学习法律知识、观看电视新闻,晚点名后早早睡去。第二天清晨,又是点名吃饭,唱一首讨伐抗拒改造的歌,然后出工。根据他近期的优良表现,又经过李在推荐,中队干部特意把训练方队的任务交给了他,因为每年一度的运动会马上要召开了,训练一支比较正规的方队在入场式时使用,特别给中队长脸。唐教父少年时在部队大院长大,所以他的一招一式特别规范,加上他严格训练,一个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犯人方队在两个月后迅速成型。不久,这个方队在犯人运动会上引起巨大的轰动,甚至连武警总队的领导都啧啧称奇。从那开始,唐教父名声大噪,不但取得中队干部的信任,连场部领导也对他颇有好感,于是他就有了其他犯人羡慕的小特权,他从此不用在工地干活,不用日晒雨淋,他的工作是给每个出工的犯人记录工分,或者检查监舍卫生,看毛巾牙刷是不是摆成一条直线,甚至有时帮助懒惰一点的干部点名。
由于临近春节,场部命令各个中队加强犯人的思想教育,让他们认清方向,别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产生逃跑思想,甚至付诸行动,那将是死路一条,自取灭亡。每年这个时候逃跑率是最高的,中队干警们自然提高一百倍警惕,因为每逃跑一个犯人,他们当月奖金甚至全年奖金就会全部泡汤,同时也影响有些人在工作上积极要求进步的步伐。所以中队领导除了要求武警部队协助以外,还精心挑选了一批改造好、认罪好、刑期短的犯人共同协助,有时在天气情况不好的情况下,比如风大雨大的时候,看守的人数甚至超过干活的犯人,让有想法的犯人插翅难飞。其实对于逃跑这件事,干警们有点过于敏感,如果说担心犯人脱逃会给社会造成多大危害,还不如说担心他们口袋里的钞票,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成功脱逃,运气好的被抓回来加两年刑,运气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死亡的原因一般是因为饥饿,或被大型动物吞掉,死亡地点往往离他出发的地点不远,那是因为有的逃犯想爬回来捡一条命,有的则是因为迷路,一直在原地打转。唐教父今天的任务就是协助干警和武警看守修公路的犯人。公路上铺满了沙子,犯人们只需将沙子铲除就算完成任务,本来可以收个早工,不料一场瓢泼大雨耽误了工程进度,刚刚铲除干净的路面又被雨水搅拌的砂浆覆盖了,无奈,只能重新来一遍。
唐教父的肚子有点疼,可能是昨晚吃的肉不干净,他捂着肚子朝森林走去,想找个能遮掩的地方大便。他刚解开皮带,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他头皮一紧,两腿发麻。他知道这一带有响尾蛇,这种号称“刺客”的毒蛇,可以瞬间沉没在沙土里不留一点痕迹,然后伺机弄晕猎物,饱餐一顿。唐教父怕蛇,有一回一个同监的犯人抓着一根鞋带粗细的小蛇轻轻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立刻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身后又“咝咝”响了两声,唐教父差点提着裤子飞奔,但他又害怕别人笑话,只能故作镇定慢慢向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