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汉庥嚼着肉,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爷爷是国民党九十三军师长,战败后退到缅甸,为了生存他们跟缅甸政府打,跟印度援兵打,是一支打不烂拖不垮的部队,也是一个没有祖国的军队,令人尊敬。我父亲早年跟随我爷爷种植鸦片,后来运货到云南时被大陆抓获,至今生死不明……”
“别说家史,说你!”
“我?我他妈就是游汉庥,屁本事也没有。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那块石头值多少钱?”
问完这句话游汉庥竟然显得有点腼腆。范晓军明白了,游汉庥不了解赌石,可能道听途说知道一些情况,估计也是“一刀穷,一刀富”之类的皮毛消息,他的主业可能跟毒品有关,不可能是木材业,那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缅甸90%多的木材销往中国,生意做得很大,如果游汉庥是其中的大户,肯定不会躲在原始森林。范晓军猜测,游汉庥想脱胎换骨,说得好听是他想改邪归正加入赌石这行,说得难听是想横刀夺爱坐地分钱。
这怎么可能?范晓军心里有底了,一仰头干了酒,“哈哈,你好好动动脑子想想,不值钱,我会冒生命危险往中国拖吗?”“我知道,它肯定值钱,但是它到底值多少钱呢?几百万?上千万?”“也许一分钱都不值。”范晓军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牌,因为这笔生意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背后还有人。
150万,别说穷人,就是富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说,这块石头最后能卖多少钱跟游汉庥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有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缅甸人,不可能对赌石这行一点都不了解,因为赌石而飞黄腾达的人遍地都是。再说翡翠作为缅甸“国宝”,它的各种传奇故事在缅甸几乎家喻户晓,缅甸人天生对石头敏感。那为什么游汉庥问的话显得这么幼稚呢?只有一种可能,游汉庥不了解缅甸。
范晓军抠了抠自己的光头,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谁都知道,石头只有在切开以后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在此之前值多少钱都不是钱。”
游汉庥狐疑地盯着范晓军,问:“你来缅甸冒着一分钱不赚的风险?”“这是赌石,没有风险怎么叫赌?怎么,想玩玩石头?”“是的,我想参加下个月20号在云南腾冲的赌石大会……”范晓军心里一惊,这个游汉庥连腾冲赌石大会具体时间都知道,看来之前做的功课不浅,有备而来。“……主要是标价问题,我就想知道这块石头应该标多少价。”游汉庥接着说。“什么意思?”“你不是让我直说吗?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想带这块石头参加下个月在腾冲举办的赌石大会,明白了吗?”“你带着石头,那我呢?”“你留下。”“我留下干什么?”
“是啊,你留下干什么呢?”游汉庥睁大眼睛打量着范晓军,好像刚刚在街上认识一样,“我饶你一命,你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娶几个缅甸老婆,或者,你彻底安息,我要把你埋在山岗上,将你的坟墓面向北方。”
范晓军全明白了,游汉庥想从他嘴里探听价位,他害怕标低了吃亏,标高了吓跑买家,他是吃不准才暂时留范晓军一条活命的。不行,要设法稳住阴险贪婪的游汉庥,那样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有个提议,”范晓军紧盯着游汉庥,“不如我们合作。”“怎么合作?”
“你负责把石头运到腾冲,你比我熟悉路。获利后我们对半分,你不需要出一分本钱。今后大家就是这条道上的朋友,合作的机会还多,毕竟地下的石头是挖不完的。”范晓军抛出了一个肥大诱饵。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我会相信你吗?你以为我是几岁的小孩子?我从小被父亲送到菲律宾,你以为我在那儿上大学吗?我到处鬼混啊我的朋友,我什么没见过?”
果然他不是土生土长的缅甸当地人。范晓军探出身子,“我在云南玩赌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信誉和为人你可以去打听,我向来不做一锤子买卖,我需要长远合作,那样大家都能发大财。”“发个棺材!”游汉庥恶狠狠地说,“别灌我迷魂汤,我不吃那一套,你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大不了我先把这块石头埋在这儿,然后慢慢找懂行的人,赌石大会又不是全世界只开这么一次,我也不是只活到今天。我这儿有时候是缺点生活用品,从外面运进来不方便,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干你娘的!”
范晓军和游汉庥说话的时候,玛珊达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再最后问一句,这块石头可以开个什么价?”游汉庥直盯着范晓军,咄咄逼人地问。
说了也是死,不说更是死,价说低了他不相信,说高了他也不相信。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范晓军一个人无法决定,他只能选择沉默。他意识到,自己的麻烦终于来了,也许这次劫数已到,他再也回不到中国了。
下午,玛珊达给他换了一次药。范晓军有些不解,奇怪,这个时候还来换药?自己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游汉庥将采取什么方式处死他?活埋?枪毙?绞刑?不知道,不知道!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玛珊达解开他大腿上的绷带。
“咝——”揭开绷带时非常疼痛,范晓军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玛珊达知道把他弄疼了,马上停下来,手离开绷带,关切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询问是否可以继续。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扇黑色帘子,上下翻飞,美丽极了。也许冥冥中有种心灵相通的暗示,这种暗示从饭桌上他就感觉到了。玛珊达的眼睛一直放射着一种不明信号,他准确无误地接受着,享受着,好像被这种信号轻轻爱抚一样。他不知道这个信号代表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玛珊达对游汉庥以外的男人本能地发出诱惑,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是峰回路转的突破口,他可以在玛珊达这里寻求到一些帮助。
“你懂中国话吗?”范晓军试探着问道。玛珊达没理他,拿出新的纱布,准备给他换药。范晓军又问:“你是医生?”
还是没有回答。“你不是缅甸人?”范晓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玛珊达愣了,呆在那里,手里举着绷带。5秒钟后她平静地说:“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纯正的中国话。范晓军硬撑起身体,问:“你是中国人?我们真的见过吧?”
玛珊达摆摆头,“中国不中国,见过没见过都不重要,趁他哥哥回来之前你得想办法逃命。”
“他哥哥?”“是。他哥哥游汉碧可没他那么多废话。”“可,深山老林里怎么逃命?”“无法逃,你只能想办法让别人救你。”
范晓军一听,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摇摇头说:“我连这个地方是哪儿都不知道,向谁求救?”
玛珊达开始给他缠绷带,低声说:“那你只好等死。”“你说什么?”“我说你只有自己等死,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句令人绝望的话,范晓军像泄气的皮球,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晚上,范晓军被几个缅甸人装进一个硕大的网兜,然后吊起来,向一个大坑徐徐降去。降到一定深度时,绳索停止了。坑上面的缅甸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笑声渐渐远去,森林重新陷入寂静。看来,这里就是他今晚睡觉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坑壁离他有多远,也不知道这个坑到底有多深。他知道游汉庥害怕他逃走,才把他安排在这种别具一格的吊床上,悬在半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也不想想,拖着一条伤腿他能跑多远?睡在哪儿都是次要的,关键的问题是能不能在玛珊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他是一个小时后想起来的。两年前他见过玛珊达,在落泉镇他开的小酒吧里。那时候她没现在这么黑,也不叫玛珊达,她叫宋婵,一个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范晓军还记得那是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小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映着宋婵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范晓军给宋婵讲他和妻子来落泉镇创业的经历,讲他右手大拇指是如何残废的,讲他妻子弃他而去给他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讲他给一个朋友足有500平方米的酒吧灌输空间概念。当时他眉飞色舞地说:“大城市把人挤压在一个小盒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呼吸,人们像沙丁鱼,五官已经变形,造成性格扭曲。所以酒吧的格局一定要空旷。把中间全部腾出来,让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拉大提琴。客人们在哪儿呢?严格地说,没有客人,即使有也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让他们拿着酒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就行,培养他们对空间的向往,从而痛恨自己亲手破坏的人文环境。”范晓军记得宋婵听到这里就笑了,她抨击他的想象力过于幼稚,还讽刺他大脑进了水,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后来他们干脆大声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整个酒吧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
在落泉镇两年,范晓军很少跟旅游者一起喝酒,更别说争执了,他当时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镇干部以及当地派出所。宋婵是个例外,不但一起喝了,还吵。这让范晓军觉得很有意思,争吵是思想火花的碰撞,火花来源于他们大脑深处的频率并行。范晓军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宋婵。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宋婵就离开了落泉镇,临走也没见面,只在他酒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她到樱花谷去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宋婵,也没留她的手机号码,宋婵像一只断线风筝,悄然飘走了。
那天,他怅然若失,心情低落,手足无措,一个人在酒吧里来回转悠,最后他把胸中的怒火发在一个派出所干警身上了。当那个年轻的乡村干警从他酒吧门口经过时,他冲了出来,怒气冲冲问道:“为了把我从镇里赶出去,你们是不是准备在我酒吧里投放50克海洛因?”
干警瞪大眼睛,特别无辜,随即便被眼前这个固执的疯子激怒了。范晓军看到那个干警眼里射出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晚上他睡在酒吧的地板上,还在思索那道骇人的光,他从不知道眼睛里的光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分明感觉到它的强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明白了那道光的含义:杀气。
“嘎啦啦——”一声惊雷把范晓军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宋婵怎么会在缅甸呢?她为什么跟游汉庥在一起?这肯定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暂时不去想它,简单的问题是,宋婵认出他来了,现在正想方设法营救他。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得不去想,他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刚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特别腥臭,同时他还听到一阵“咝咝”的声音从坑底传了上来。
坑底有什么?
一道刺眼的闪电,只有短短的0.01秒。范晓军朝下张望,什么也没看清。他等待再一次闪电,睁大眼睛准备着。
20秒过后,闪电来了。这次时间长,范晓军恨不得自己是个盲人。坑不深,离他这个大网兜大约有七八米,范晓军看到坑底盘踞着几条——或者十几条——粗大的刺眼的缅甸蟒。这是缅甸蟒蛇的一种白化突变种,全身金光灿灿,有的甚至接近白色,碗口粗,六七米长。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扬起脖子,吐着芯子,慢慢蠕动着。它们被大雨欲来的潮气和闪电惊醒了,同时眼睛和鼻孔之间,还有头部两侧,那两个灵敏的凹陷小坑也捕捉到空中有个东西在散发温度,覆盖在上面橡皮大小的隔膜激动了……范晓军抓住网兜使劲摇晃,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