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小盈有些沮丧,说:“我本来想滑雪的,现在看来滑不成了,真有点扫兴。”李在也觉得扫兴,玉龙雪山的滑雪场是世界上最长的滑雪场,也是最温暖的滑雪场,那条通往山顶的索道也是我国海拔最高的旅游客运索道,不能去,真有点可惜。还好,他去询问了索道售票口的一个女职工,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弥补这个损失。那个女孩告诉他,他们可以乘坐免费大巴去甘海子,然后坐小缆车上原始森林云杉坪,那也是来玉龙雪山必须去的景点。李在对昝小盈说:“走吧,带你看看纳西男女殉情的地方。”“殉情?”昝小盈扬起眉毛,脸色沉了下来,看来殉情这个词影响了她的心情。1个小时后,他们在白水河山庄坐上登山缆车,10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林间铺设的木板栈道上了。云杉坪是玉龙雪山东面隐藏在原始云杉林中的一块巨大草坪,又称“游午阁”,即“情死之地”,约0.5平方公里,海拔3240米。每逢春夏之间,这里绿草如茵,繁花点点,环绕如黛,郁郁葱葱,犹如一块翠绿地毯,铺展在玉龙雪山东麓的山间。
李在问:“以前你来过吗?”“没有。”
“作为一个云南人,没来过这里真是太可惜了。”李在说得对,云杉坪的美如人间仙境一般,“我最喜欢森林中的枯枝倒挂,被大自然放倒,枯死,但仍然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身躯。”
“看,那是什么?”“树胡子。”
“树胡子?”“是啊,就像森林中的长者。你看,还有这些随处横陈的腐木,上面长满了青苔,好像千百年都没人来打扰过,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人要是能这样多好,枯死也被人欣赏。”
“哈哈,”李在笑了,“你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女人都这样,没有伤感就好像没真心爱过似的,她时刻都被一种无名的伤感牵动着情怀,总是感叹爱有多深伤有多重……”昝小盈还没说完,李在就打断了她,然后指了指前边,说:“那儿就是著名的云杉坪殉情崖。”昝小盈站住了,望着象征死亡和浪漫的悬崖发呆。
她虽然没来过云杉坪,但她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第一对在此情死的是纳西族的开美和于勒排,直到现在,每逢六月火把节,落居龙山附近村寨的青年男女都会编织象征开美和于勒排的纸人,来云杉坪祭奠他们。她还知道纳西族有一部关于殉情的史诗——《抚鲁尤翠郭》,它描绘了一个遥远的天国,一个纳西族的乌托邦,一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爱的伊甸园。如果一对恩爱男女的爱情被世俗阻碍后,他们就会选择在云杉坪殉情,他们的灵魂就会进入玉龙第三国,得到永生的幸福。他们不会选择跳崖,那种方式太暴烈了,而是隆重地步入死地,躺在鲜花丛中,饮着露水,沐着月光,平静地走向另一世界。或者一起喝下事先准备好的毒药,然后拥吻着把爱情变成永恒。这无疑给云杉坪这块胜地涂上了一层庄严神秘悲壮的色彩。
昝小盈小心翼翼走了过去,然后伫立在那儿,半天没动,随后她的肩膀便抽动起来,她哭了。
李在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毛衣,走过去搭在她的肩头,说:“据说在这里发生的最后一次集体殉情是1979年,离现在已经很远了,没有谁再为爱情死亡,想爱就在一起,没必要用死证明。”
昝小盈说:“不,我想的不是这个。”“是什么?”
“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爱情,我很钦佩与敬仰他们,而我,却不能……”“为什么非要像他们?”“那是勇气与胆量,是破釜沉舟。”昝小盈眼中的泪光闪烁着,不是感动,而是坚定,一种咬牙切齿的坚定,仿佛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李在没读懂昝小盈眼中的内容,他拉着昝小盈的手说:“走吧走吧,前面可以出租小马,我们到草坪上骑马去。”晚上,在旅社的床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一遍又一遍述说着彼此的爱恋。
等歇过劲来,他们又开始互相亲吻,从嘴唇开始,然后胸部、小腹……昝小盈想,她要把今天这一幕延续,这辈子她不能再犹豫再胆怯了,她要好好计划计划,为这个目的她可以不顾一切。而李在想的是,此次丽江之行就像是他们的爱情总结,一切缥缈的虚无的思念都变成了现实,但之后,昝小盈是否还是今夜的昝小盈呢?他真没有把握,因为他总感觉昝小盈的心很沉,好像躺在他怀里的昝小盈分成了两半,一边充满激情,一边飘忽游离。
半夜,昝小盈的手机响了,之前说好今夜关机,无论是谁也别想打断他们。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李在问几点了,昝小盈开机看时间,然后忘了关机。昝小盈从李在怀里抽出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狠狠地把机子关了。
李在开玩笑地说:“这么晚了也是开会?”哪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让昝小盈破口大骂,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甩动着头发,像个泼妇似的吼道:“有完没完啊?我不活了谁都别想活!”李在目瞪口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昝小盈呈现在他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裸着身子的女人是刚才对他柔情蜜意的女人,决不是!李在没说话,他想,一个人必须戴着一副面具生活,那种生活真累,而要摘掉这个面具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好像灵魂与肉体分离一样。但是人如果不掩饰自己,就会被对方识破,就会毫无遮拦地被人攻击。掩饰就是保护。昝小盈也许每天在办公室过分掩饰自己了,她没有爆发的机会,当机会突然来临时,她就会迷失自己,手足无措,甚至歇斯底里。
接下来,两个人很默契地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背着身子,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热情突然冷却,让两个人都无所适从。李在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一根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睡不着吗?”昝小盈问。“你不也是。”“疲倦反而让人兴奋,像喝了咖啡。”“是的,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说实话,男人的心里除了爱情,总还有其他的东西占据他的大脑,李在也逃不出这个规律,在与昝小盈同床共枕时脑子里时不时被大理的那则认尸启事侵扰,只不过他一直没有说出来,怕坏了昝小盈的兴致。是的,儿女情长再浓,也掩盖不住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莫名其妙地滋扰着他。石头,1300万,没有比这两个字眼更让他兴奋的,他应该兴高采烈,应该安心享受他的爱情。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承认,卖掉石头所产生的激动被那个认尸启事全破坏了。吴翰冬不是他的朋友,严格地说,也不是张语的朋友,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死亡跟他们这块石头有关。
凌晨4点,他渐渐被困意包围了,他和昝小盈打算明天去泸沽湖,还是睡一会儿吧,要不明天在车上一点精神都没有。昝小盈似乎睡着了,从她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一高一浅的。她也累了,都累了,想到这儿,李在从后面抱住昝小盈,渐渐进入梦乡……梦里,木柴嗞嗞燃烧着,散发的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田野上的麦捆。吹过水面浓浓的腥风,湍急的江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一个老人出现了,水从他花白的头发向下淌着,一些水草缠在他的颈项上,像一条绿色的围巾……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了,他侧头看了看昝小盈,她睡得很香,裸露着趴在皱巴巴的床单上,丰满的乳房从两胁挤出来,高耸的臀部在柔和的月光下如线条优美的沙丘。
梦中的老头是谁?是不是当年法庭上那个法官。那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长得红红胖胖的,脸上布满皱纹,像储藏过久的苹果,两个沉重的眼袋挂在一对小眼睛下面,如同两个被压扁的核桃。他满头银发,戴着玳瑁架老花镜,笑容慈祥,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当笑容收敛后眼睛才能睁开,露出亮晶晶的一对瞳仁。他这副形象应该在传达室工作,让过路的人喊他一声大爷,可他现在反而端坐在庄严的法庭上。这个年迈老头开始宣读判决书时,李在就一点不觉得滑稽了,甚至觉得他有点残忍。他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每读一页都用食指蘸点口水,这种蘸口水的动作研磨着李在的神经末梢,他缩着脖子惊叫起来。结果,老头一共蘸了6次,判了他6年有期徒刑。他轻轻下了床,点上一支烟,只有尼古丁能让他的心暂时安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