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又要下雨,缅北原始森林没完没了的暴雨,将使森林变得异常潮湿而泥泞。看来,前方的坑今晚白挖了,滂沱的大雨将夹带着泥沙以及腐臭的残叶迅速把那个坑填满。范晓军不想再跟哥觉温争吵下去,再说,三个月以来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相处得不错。雷声仿佛是个稍息口令,刚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像绷断的裤带一样松了下来,一切都恢复到10分钟以前的状态,好像刚才的争吵根本没发生。
范晓军朝哥觉温摆了摆手,示意别吵了,然后弯腰开始检查绑腿上的绳子。绳子有点松,他解开后又重新束紧。他知道雨水的滋润马上会把沉睡的蚂蝗唤醒,乌龙河畔数以万计的蚂蝗就会蠕动一尺多长的身躯从石缝从树根从泥土里钻出来,迅速准确地找到血源大肆饕餮,吃饱喝足后它们便缩成一个肉团,从人的腿肚子上跌落下去,惬意地在地下打滚。范晓军小腿上涂有防蚂蝗药水,但缅甸蚂蝗似乎对这种广西药厂生产的药水有免疫力,药水的味道等于航标,凭着灵敏的嗅觉,它们从来不会迷路。
哥觉温他们没有防蚂蝗药,他们对蚂蝗一点不在意,范晓军经常看见他们饶有兴趣地从腿肚子上往外扯正在吸血的蚂蝗,或者用烟头折磨它们,或者拿出准备好的盐巴撒在蚂蝗身上,兴致勃勃地观看蚂蝗在几秒钟内变成一摊血水。
哥觉温来到范晓军身边坐下,问:“范哥,这次发了财准备到哪儿周游一圈?”范晓军一边检查绑腿一边说:“周游什么呀!中国我哪儿没去过?”“谁说周游中国,要去就去欧洲,然后非洲,最后南美洲,整个地球转一圈。”“呵呵,没想过。”“应该想,你一定要有提前消费观念,钱到手之前就得琢磨好自己准备怎么花它,不可能挣了钱存在银行里吧?”“哈哈,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提前消费,你能断定这块石头不赔?”“范哥的眼力,啧!谁能比?”哥觉温开始肉麻地拍马屁。“我的眼力?”范晓军侧头看着哥觉温,“你以前认识我?”哥觉温连忙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估计你眼力肯定没错,要不你肯舍得花那么大本钱买这块石头?”范晓军笑了,他摇摇头说:“唉!看来你对赌石一点不了解啊!石头不是100%的金子,也不是纯粹赌博,赌博的输赢概率是一半对一半,而石头的胜率有时候比5%还少。”
“这你都敢下本钱……”“看中了就下,没看中一分钱都不会掏。”范晓军轻描淡写地说道。“什么叫气魄?这就是气魄!”哥觉温又开始不着边际地拍。“你还是想想怎么安全迅速地帮我把石头运到中国,否则别说欧洲非洲南美洲,连缅甸我都没法出去。”哥觉温嘿嘿笑着,“对了,我一直想问范哥一个问题。”“什么问题?”
“范哥结婚了吗?”“怎么?”
“我的意思是,等这趟生意完了,你干脆回来娶个缅甸女孩当老婆吧!”“缅甸女孩?你妹妹啊?”“不是不是,你在缅甸买一块地,政府就会奖给你一个缅甸女孩。”“真的假的?”
“真的!”“好!这个事儿我得记住,你帮我留意一下这方面的信息,有好女孩就给我留着。哈哈哈……”两个人笑着,像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谁也不会想到几分钟之前他们差点兵刃相接。他们开心笑着,为一个臆想中的缅甸女孩,然后他们戛然而止,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马上又绷紧了,因为他们发现雷声有点不对劲。此前在他们说笑的过程中,雷声就一直响着,沉闷而持久,轰隆隆的,一刻也没间断。现在,不但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而且,大地也跟着开始颤抖。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而是某种物体在慢慢向他们逼近。
范晓军和哥觉温面面相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范晓军的背脊骨像被一根鹅毛轻轻拂过一样,全身的汗毛陡地竖立了起来,他迅速拔出腰间那把缅刀,耳朵支棱着,极力辨别逼近他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拖石头的大象引来了另外一只大象?不!是一群大象!范晓军的冷汗唰地下来了。
他低声问哥觉温:“拖石头的大象我记得是头母象吧?”哥觉温战战兢兢地点点头。范晓军心想,糟了!一定是一群公象闻到母象分泌的味道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大象的发情期,他记得大象好像两三年才交配一次,如果今天晚上这两种条件都符合,那他们马上会被抢夺母象的公象踏成肉酱。不对!大象是所有动物里最讲究温文尔雅的,它们一点不莽撞,它们甚至很腼腆很羞涩。范晓军记得在大学里背诵过一首劳伦斯的诗歌,名字就叫《大象总不急于交欢》。那时候他像所有稚嫩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诗歌多于小说,诗歌让他变得敏锐而富有激情。
他至今仍记得那首诗:
大象,古老的巨兽,总不急于交欢;他找到女人,他们看不出丝毫匆忙他们等待感应在羞怯、巨大的内心慢慢、慢慢激起当他们沿河床游逛饮水,吃食或随象群,惊慌地冲过灌木丛林,或在巨大的寂静中睡眠,一起醒来,默默无言。
大象火热、巨大的内心就这样慢慢长满渴望,这些巨兽最后秘密交欢将激情之火隐藏。
他们最古老,也是最聪明的野兽因此他们最终懂得如何等待最孤独的盛宴等待丰盛的美餐他们不乱抓,不撕扯;大量的血液月汐般涌动,接近,再接近直至彼此覆没。
由此可见,大象在对待性问题上讲究款款深情,脉脉凝语,而不是围追堵截。范晓军脑子还在回旋大象耕云播雨的美丽画面,哥索吞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哑巴一样比画起来。他根本不敢发出声音,而是急促地指着侧后方,好像看到了什么庞然大物。事实证明,后面的事一点也不浪漫。范晓军背脊一阵发麻,他的膀胱开始收缩,小便要失禁的感觉,下腹部一阵酸痛。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惊呆了,50米外有一辆黑乎乎的坦克正隆隆向他们开了过来。
范晓军头皮一麻,大吼一声:“卧倒!”跟着猛地向下一挥手,20个缅甸人哗啦一声全卧在了地下,尽管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范晓军说的什么,但世界上的手势基本是相通的。范晓军的手用力向下压,谁都能懂。
这是一辆破旧的59式中型坦克,可乘坐4人,自重36吨,最高时速每小时50公里。它肆无忌惮地在森林中行进着,粗壮的树枝如同柔软的苦艾,纷纷在它面前倒下。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坦克履带碰撞岩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刺人耳膜。
范晓军紧紧趴在地下,感到整个森林都在抖动。范晓军搞不清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是偶尔路过的,凌晨时分谁也不会开着坦克在森林散步。范晓军估计对方也是在向中国边境偷运什么,跟范晓军目前的工作性质一样,只不过他们用坦克,而不是步履缓慢的大象。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是一帮不明武装分子在森林例行“巡逻”。
所谓不明武装分子是当地一些无赖组成的散军,没有组织,几杆枪凑在一起就敢兴风作浪。他们的生存方式是荷枪实弹进山“巡逻”,抢劫私人偷运的玉石。这些缅甸人十分凶悍,抢财杀人绝不留活口。当他们遇到小股运石马队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劫物。遇到稍大型的武装运输,他们就像狼一样悄悄尾随,一边找人入伙,一边伺机进攻。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个惨案:一个20多人的私人马帮运一块近500公斤重的玉石出山,散军尾随了一周才最后动手,20多人全部被打死,尸体也不掩埋,都丢进乌龙河喂了鱼虾。
范晓军心里默默念道:快开快开!别朝这儿!绕着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用现代化工具,我用原始的大象,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但千万别走到一起来……乌龙河畔原始森林没有朋友,没有合作,没有彬彬有礼,没有请客吃饭谈笑风生,只有暴力与抢劫,甚至杀戮。显然,范晓军的冲锋手枪不是100mm线膛炮的对手,他只能选择卧倒。
坦克好像知道前方有人,在临近范晓军他们20米的地方突然拐弯,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范晓军松了一口气。身边的哥觉温也是,他嘴角绽开,慢慢把两只手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出来。那是刚才由于紧张不由自主插进去的。
一切都仿佛按照范晓军的思路进行着,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那头本来已经跪在地下的母象突然站了起来,长长的鼻子画着圆圈甩动着。
哥索吞立刻扑了上去,竭力想抱住它的鼻子,但是不行,大象鼻子相当于一条发怒的蟒蛇,轻而易举把哥索吞甩了出去。不但如此,它还仰着脖子鸣叫起来。大象的叫声像喇叭的颤音,悠长而凄凉。一切都无法阻止了,哒哒哒哒……急促的枪声骤然炸响,划破夜空,打得范晓军身边的树干摇晃起来,碗片大的树皮被子弹掀开,劈头盖脸砸在范晓军身上。这是坦克上配备的12.7mm机枪射出的。更可怕的是,卧倒在地的缅甸人此时竟然爬起来准备向森林深处逃跑,包括哥觉温、哥索吞。
范晓军急了,拼命大喊:“卧倒!卧倒!”谁也没听他的命令,他们像兔子一样跳着,很快,他们的身体被子弹轻易撕开了,像布条一样飘浮起来,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他们不知道59式坦克配有红外夜视仪,整个森林如同白天一样清楚。母象也没闲着,它不想坐以待毙,它狂怒地晃动身体,拖着身后那块巨石,跳着向前跑去,像笨拙地跳着一种表现丰收的舞蹈。不能让坦克发现石头。范晓军不顾一切站起来,冲过去扑在巨石上,幼稚地想增加一点重量好让大象停下来。
大象没有停,它以为自己是一台刀枪不入的重型装甲车,趾高气扬地朝前跑着。哒哒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呼啸着从范晓军耳边掠过,他感到大腿一热,他知道中弹了,接着轰隆一声,大象拖着他——当然还有那块价值不菲的石头——一起掉进一个巨大的陷阱……范晓军的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疼痛难忍,大量的沙土灌进他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昏迷之前他的大脑还没有糊涂,他躺在黑乎乎的陷阱下面大口喘着粗气。哥觉温肯定死了,哥索吞也是,剩下那些缅甸人没一个活命的。他们全死了没关系,但我不会死,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我现在还能想问题还能骂人呢!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我不能屈服,不能软弱,不能像个假男人一样哭鼻子,我不能向他们投降,不能魂不守舍,坚强是一种保护自我,即使面对死亡,也应该从容,不能太窝囊!记住,醒来后第一句话一定要用缅甸话说:民国喇叭(你好)!注意鼻音,最好捏着鼻子说。无论什么地方,文明礼貌最重要,至少不招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