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正月是天下最为热闹祥和的时间，不算富裕的小地方街道旁也都挂着齐齐的大红灯笼，哪怕是连那平日里过于吝啬的门户也是如此，正月里的集市喧闹沸腾，有无数商贩吆喝买卖，外来艺人摆台装神弄鬼吞云吐雾，有人拿着棍棒戏耍猴孙，精彩处围观群众毫不吝啬高声喝彩，而小孩儿则是三五成群拿着刚讨要的零花钱上街吃喝玩乐。
一派生机融融。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来一位满身风尘的老头，原本被自家少爷精心打扮的装饰此时也显得分外狼狈，头发上又夹杂着几根杂草，衣衫褴褛，只有背上的那柄桃木剑还算亮堂。老人一手挠了挠头，另一只干瘪袖管无力垂落在旁，竟是断了一臂。
狼狈老头看向那周围那不停耍着把式的江湖中人，转头再望向那些青葱漂亮的年轻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嘿嘿直笑。原本身旁人群有几位成群结伴的妙龄女子瞧见了这个狼狈风尘的落魄老头，都下意识皱了皱眉连忙避开，此时又看见他挡在道上对着她们莫名其妙傻笑起来，更是后退几步，大过年的喜庆日子若是被个貌似疯傻了的老头给伤到，那可真是晦气。
其中一位似是女中豪杰的泼辣女子却是丝毫不惧，觉得这个多半不怀好意傻笑的老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喂了声怒道“老头儿，你要走就走，停在这里对着老娘傻笑干嘛？挡着我们看戏了，好狗不挡道不知道吗？”
身旁一位身着绿衣的同龄女子似是个温婉之人，看见老空荡荡的那只手臂，拉了拉同伴衣袖轻声道算了。
似是才回过神来的糟老头连忙对着她们歉意一笑，然后赶紧加快步伐离开了人群，看见那老头好像落荒而逃的身影，泼辣女子这才冷哼道算他跑的快，不然看奶奶不收拾死他。
绿衣女子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朝同伴泼辣女子好奇道你看那老人还背着一把好精致的木剑，泼辣女子随意藐了一眼，知道同伴最喜欢看那些奇人异事的市井小说，无奈道“姐姐，只是装神弄鬼骗人的小把戏罢了，不然你看他那左臂怎么断的，我估计啊就是装高人被逮到了给打断的，这种江湖骗子不值得你怜惜。”
绿衣女子没有说话。
是啊，要真是小说中的隐士高人，怎么会连左手都保不住了？
风餐露宿的独臂老人一路出了城，走在古道之上缓行，他方才其实只是想起几年前与少爷第一次在外过年的热闹景象，遇见今日情况，以少爷的性子肯定会大呼小叫把每个摊子都逛上一番，然后当着面对那些耍把式的卖艺之人嗤笑几声装神弄鬼耍假把式，事后免不得被人追着打，但是即使这样也不会忘记跟身旁女子揩揩油摸摸小腰啥的。
真名叫王干的老人这点特佩服自家少爷，才不到二十的年纪就比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的脸皮要厚，是真厚！
西风小道上，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又遇见了原先城中那泼辣女子一行人，雇了一辆马车缓缓奔驰，似是要出城回家，车中绿衣女子瞧见在城中有一面之缘的老头，停车笑道“老爷爷，您要到哪？不如我们带你一程吧？”
泼辣女子与同伴都不可置信小声骂道你疯啦？绿衣女子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泼辣女子正在头疼同伴的天真与不知世事，却没想到那老头倒挺有自知之明，笑呵呵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这才放下心来。
外号叫老王的落魄老头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嘴里嘀咕了一句少爷肯定喜欢这样的女子，可惜这几年都没遇到，倒让我老王一个人给遇上了。
几千里露宿，风尘仆仆的老人银子已经没了大半，倒不是说他挥霍无度，若是按平时这些银子可以够他来回个两三趟还有余的，只是这摊出门遇见了些是真可怜的可怜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股脑就送了出去，每次事后想起来都想抽自己大嘴巴，但可惜没半点用处。
老王突然想起了少爷临走前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笑了笑，几十年默契，他知道少爷要问什么。
“老王，哪怕有我师父的安排，你打心底说，你这么一位大剑客，却当老仆服侍我这么多年，是不是特感觉丢脸？”
只可惜那少年没有问，所以老王也就没回答。
背剑老仆叹了口气，人老了，自然感慨也就多，想当年一剑江湖，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处去不得，往事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在脑中回荡，老人决定再去一趟襄樊看上最后一眼。
半路上又遇见了些小状况，山道尽头有一群强盗劫下了那伙女子的马车，劫财之后似乎还想劫色，可怜几个妙龄女子梨花带雨。路过的老王楞了楞，叹了口气道世道不太平。那看起来是头目老大的疤痕男子似不想节外生枝，又觉得是个没半点战斗力的疯傻老头，冷着声叫他滚蛋，不然一刀给剁死。背着一把剑的独臂老头只是朝那脸色苍白的温婉女子笑了笑，随后右臂轻轻一挥，那老大瞬间便身首异处，周围的喽啰见到此幕吓破了胆，没想到那半点不起眼的老头竟然是个老妖怪，赶紧四处逃窜，生怕被妖法给取了头颅。
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目光，老王慢悠悠向前晃荡。
身后那温婉女子连忙道“琉璃谢谢前辈救命之恩。”
闻言老头突然转过身朝着那温婉绿衣女子笑呵呵道“这种事平常我是懒得管的，但我少爷口头有句话我觉得挺对，世间女子，特别是越心善的女子，不管心机性格手段如何，能照顾就尽量照顾一点，对了，我家少爷叫杨青帝。”
女子喃喃道“杨青帝?”
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头再没有理会，缓缓向前走去，至于这位女子日后能否跟少爷产生什么故事，他也管不了咯。
襄樊城。
早已是死城，传言城中十万百姓冤魂不散，缠绕在此地形成阎罗湖。
一位老人独自入城，走到那方圆千里之内无人的襄樊城头之上，城内数十年没有散去的雾气如同受到什么刺激，立刻如海水倾覆，眨眼间便波涛骇浪。
身后背负一柄桃木的独臂老仆缓缓盘膝坐在城头，面色平静。
冷风呼啸而来，鬼气如大雪铺天盖地，覆盖在老人身上，瞬间又无数凄厉鬼声在城头响起，怨念滔天。
老仆右手握住断臂左手肩膀处，轻声道“聒噪。”
城内猛然死寂无声。
漫天鬼气匍匐，唯独他一人独坐城头风轻云淡，老人额前乱发向后拂去，眼睛如剑般明亮，似乎只有此时才会让人记起他是当年能与剑仙沈剑一一辈同等赞誉的剑客。
王干盘膝凝神，望向那城中大道，眼神恍惚。当年他便在此地疯魔，杀了十万人，整整十万。修行者有，普通人也有，只是为了那个在此屈辱惨死的可怜女子。
如此罪孽深重，可曾悔过？老王仔细想了想，约莫是没有的。
城头左侧台阶之上走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年轻和尚，一颗脑袋蹭的光亮，缓缓坐在老人旁边。
鬼剑王干认出了那是自家少爷最为咬牙切齿的雷音寺和尚，声称看见就要乱棍打死绝不留情。名叫三念，他来昆仑拜访时自己与少爷一起见过，好像听少爷说还是什么仙人转世？。
老王笑了笑，道“小和尚咋来啦？”
年轻和尚眼神很清澈，笑了笑，笑容干净，似是在此遇见了相熟之人极为开心，回道“师傅吩咐我出来走一趟，见见世面。听到襄樊城中有十万游魂野鬼不肯投胎，想试试佛教的轮回经能否渡它们出苦海。”
王干好笑道“能渡？”
年轻和尚苦了苦脸，道“小和尚道行太弱，怨气又太重，在此驻足了半月，却没有丝毫办法。”
王干看了眼这心思单纯的小和尚，豪爽笑道“那就别渡了，以后它们会消停的。”
年轻和尚摸了摸蹭亮光头，问道“为何？”
老王摇了摇头，却没有言语。
“杨施主可还好？”
“少爷很好。”
“那您现在是要去哪？”
“去一趟剑阁，找人打打架。”
“打架不太好，不过我与你一起吧，到时候一路回昆仑，师傅有命，我也要去昆仑拜访一下。”
“小和尚为啥不自己去？”
“啊。。这个。。”
“是怕少爷拿扫帚打你把？”
“。。。哎，是的。”
于是两人便结伴向南而去，途中老王买了些纸笔，每次休息都会拿着毛笔不停在纸上划弄些什么，年轻和尚也不给看，极为神秘。
这趟行程走得很慢，走的也很苦。但是不管多慢，比如从江南到武阁，从武阁去襄樊，又从襄樊去昆仑，又或者昆仑到山脚小村的那个路程，一如这位老人的一生，总有个尽头。
两人终于瞅见了那号称天下剑客我独占八斗的剑阁，小和尚望着那座印着剑阁两字的雄伟城楼，好奇想道里面便住着一个踏入三境内活生生的当世剑仙。
有无数年轻剑客昂首挺胸走进城门，还不乏身材动人的女侠仙子来来去去，好不热闹，千辛万苦来到此地的老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破铜烂铁，忽然明白少爷的话，当今这世道扮相不好还真不好意思与人比试，走进剑阁估计得被人当场直接轰出来。本来想问身旁小和尚有没有银两接济一下，看见对方也如自己一般落魄，眼神还无辜望着自己，实在说不出口。
的确有够凄凉的。
城中有无数人进出，但却没有哪位丰神玉朗的年轻剑客或者倾国倾城的美貌仙子注意这落魄不堪的两人，不是没看见，而是如空气一般视若无物。老王摇了摇头，望向北方，突然又想起了少爷想问却没有问的那个问题。
丢脸？
都说现在是那大唐四海皆荣的太平盛世，世道繁荣，仙道昌盛。
说那世道，可老王一路走下来除了那些能得温饱的寻常百姓，大多遇见的便是些可怜可恨之人，偏远寒苦地区，卖身葬父，卖身葬母已经如同街边杂耍般正常。穷疯了的父母把七八岁的女娃送往青楼，孩子嗜赌成性输光一切逼死了父母，兄弟反目成仇，恩断义绝比比皆是，有句话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他却觉得有些太平人连太平狗都不如，
说那仙道，有点道行便可在俗世中作威作福的仙人高高在上，不把人当人，视凡人如蝼蚁，高兴便赏，不高兴便打，人命贱如狗，谈何昌盛，谈何繁荣。
所以老王哪怕在昆仑待了数十年，也对天下其余的名门圣地没丝毫好感，仙人仙人，终究还是个人不是？凡夫俗子愚钝不悟，那且不说还不是仙人的“仙人”也就自持比寻常人高一等啦？
老王很欣慰，昆仑山里的人不是，杨青帝更不是。在这个世道，泯然众人矣时把人当人，容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时把人当人，才是真道理。
作为天下圣地昆仑山五师叔祖，在老王的记忆中，小时候的杨青帝愿意在大雪封山时下山去救一个长着狐狸尾巴被愚昧百姓称作妖孽杂种，即将被活生生烧死的小丫头，愿意为山下如意观里死去的老人亲手抬棺，甚至愿意跟他这个断了臂普通人都瞧不起的老仆交心，哪怕知道他是屠杀十万无辜百姓的入魔之人，甚至怕他多想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
所以服侍这样的少爷，一点都不丢脸。
杨青帝没问，怕矫情。他没说，也是怕矫情。
日出东方，一位昨日正午便已到达的独臂老人依然没有进城，养神养剑养气。最后终于取下了身后那把自背负以来就从来没用过的桃木剑，这最后一趟比剑，听小和尚说天下许多赫赫有名的修道人士都会来此围观，老王想着怎么着也该给自家少爷长长脸面吧？
鬼剑王干一人站立城门之前，身前便是整座剑阁。
老人脚步轻点身形高高跃起，剑阁上方的夜空如燃烧般爆亮，下一刻接近百斤重的浑厚城门轰然炸裂，四散而飞。
有一雄浑黑蟒罡气咆哮进城。
一剑龙蛇。
未等阁内众人反应过来，远方有一句话语以雄浑内力震动剑阁。
“五十年前之约王干今日来还！”
话音刚落，第二句接踵而至，如同仙人发怒，声势再叠加数重，响彻天地间
“沈剑一，可敢一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