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杨国锋拨通了赵海平的电话，约他在一间茶馆见面。
赵海平接到电话时似乎并不惊讶，他已经听说了冯卫华在广通下达的命令，知道唯信此刻肯定为了广通的项目忙得焦头烂额。其实之前苏恺三番几次来上海，想让他帮忙引荐见见冯卫华，他都一直推脱，为的正是今天。他就是要让杨国锋知道，论及在华东区的客户关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赵海平。
带着这种傲然的想法，他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一见面，果然发现杨国锋面色不豫，却依然僵着笑容请他落座。
杨国锋选的约谈地点是茶馆里一间比较隐蔽的包房。上了茶后，杨国锋就让服务员退出去，并言明没有传唤她们不必再进来。
赵海平垂下头，端起茶抿了一口，歉然道：“杨总等了很久吧，这家茶馆不太好找，我兜了几圈才看到。”
“哦？上海还有你不熟的地方？”杨国锋笑了笑，闭目听起了茶馆的音乐，然后叹道，“这家茶馆也有些雅趣，居然找到了一些古曲来放，还点了檀香，倒是让人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可惜赵海平现在根本没有修身养性的心情。他看着杨国锋一脸悠然地闭目养神，暗自在心底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耐下性子等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也放松下来，靠坐在竹椅上，竹椅发出一阵轻微的“嘎吱”声。杨国锋睁开了眼睛，笑问道：“怎么？这段时间腰还好吗？我记得去年七月份你因为腰痛休了一周，这段时间上海的天气不太好，感觉怎么样？”
赵海平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杨国锋会突然提起这个。三年前他陪客户做一次户外活动时摔伤了腰，后来每逢梅雨季节他就容易腰痛。去年六月他为了拿下一个大项目没日没夜地熬了一个月，结果签完合同他就瘫在了办公室里，在病床上躺了一周，后来又是针灸又是按摩的，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缓过来。那次杨国锋还亲自飞来上海看他，让他感动了许久。
慢慢坐正身体，赵海平下意识地直起了腰，些微酸痛的感觉缓缓在腰部扩散开来。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缓声道：“这两天还好。”
“那就好。”杨国锋笑得很和缓，“你是你们家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指着你，你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我记得你老婆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所以她后来都没有工作，一直在家带孩子是吧，现在家里孩子还好吗？”
“还行，两个都正是调皮的时候，在家里天天打打闹闹。”谈起孩子，赵海平的神情更加柔软了。杨国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这么调皮？还真是像足你了。你看你天天和苏恺、章铭他们那么拼命，私下还搞出那么多小动作，弄坏日昇设备什么的。现在消停了吧？最近如何？新的工作还顺利吗？”
赵海平愣了一下，他被杨国锋那句“弄坏日昇设备”刺得心里猛然一缩——杨国锋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但他看杨国锋轻松无所谓的神色，好像并没有太计较。赵海平有些吃不准杨国锋的意思。本来他早就准备好了怎么回答关于日后工作的问题，但这一番交谈下来，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圈又被他咽了下去。垂下头，抿了一口茶，他才淡然说道：“想休息一段时间，还没找新的工作。”
“哦？”杨国锋挑了挑眉，微微笑了笑，“你平时工作那么忙，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就当放个长假。充好电，思路清晰了，也许对日后的工作更有帮助。”
杨国锋的这段话说得大有深意，赵海平也只好跟着淡淡地笑了笑：“去年底还在想日后的工作要怎么做，这还没过年，就有变化了。现在也只想放松心情，看看再说吧。”
赵海平说完，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便状似悠闲地靠在了竹椅上。这次椅背却没有发出明显的“嘎吱”声。
杨国锋给自己斟满茶，也缓缓喝了一口，才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茶桌上：“刚才听着你说想休假，本来就不想拿出来烦你了，但想着这件事多少还是和你有些关系，还是让你提前知道的好。”
赵海平一愣，拿起信封打开来——那里面，是写给冯总的那封匿名信，还有杨国锋调出来的项目发货清单。
赵海平一目十行地扫完，不到一分钟，他脸上的傲然自得已经消失无踪，但神色还算平静。他抬起头，看着杨国锋探究的眼神，僵着声音说道：“这件事，我的确有失察的责任。但我相信谭斌，他只是为了帮公司拿到项目。”
杨国锋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赵海平的回答：“这么说，你应该很相信和倚重谭斌了？”
赵海平觉得杨国锋问这个问题有些奇怪，斟酌了一下，回答道：“谭斌三年前进公司后一直跟着我，也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虽然为人有些精滑，但对工作还是挺认真的，也给公司拿下了好几个大项目，在工作上我的确比较重用他。”
“所以三个月前，你就派谭斌去公司研发库房弄坏了几台日昇的设备，那你知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他换掉了那几台设备的芯片，让设备看起来没问题，甚至还能跑一段时间再死机。后来研发那边查了很久才找出了原因——换上去的那几块芯片，是专门定制的，应该是日昇的人做出来的。”
“日昇？”赵海平完全愣住了，他下意识就答道，“我并没有——”
“并没有让他找日昇拿芯片去弄坏设备？”杨国锋打断了赵海平的话，他紧紧盯着赵海平，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赵海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杨国锋又继续说道，“这封匿名信，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是日昇写的。我只是很奇怪，你和谭斌做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知道得这样清楚？”
赵海平脸上的平静彻底崩塌，耳边一片轰鸣。做了这么多年销售，他一向反应迅速，但此刻他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杨国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竟然怀疑自己背叛唯信，和日昇狼狈为奸吗？！
赵海平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他要如何去解释。他只是指使谭斌去弄坏日昇的设备，只是想去和苏恺争那个销售副总监的位置，但他从来没想过背叛唯信，更不知道原来谭斌早就和日昇勾结在了一起！
他没有办法去解释，无论是为了私欲的个人争斗，还是对下属失察导致被竞争对手钻了空子，他都已经犯了上位者的忌讳。从刚才他没有及时反驳杨国锋说的“弄坏设备”那件事开始，甚至更早，当他带着谭斌等一众人离开唯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和谭斌捆在了一起，现在，他百口莫辩，说什么都只是欲盖弥彰。
“我并不想怀疑你。”杨国锋突然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海平，你进唯信也五六年了吧，当年华东区的开拓让你做先锋，这么多年，你带着弟兄们一手一脚做出如今这样的局面，确实不容易。这次你提出离职，我虽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尊重你的意思，也同意你带着那一帮优秀的手下走，陪你一起去外面打拼新天地。无论怎样，你对唯信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也很感谢。你现在出去，谁都知道你在唯信曾经做出的成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明白。”
紧紧咬着牙，赵海平觉得胸腹间一股腥气简直要喷涌而出，手里薄薄的几张纸如重千钧。他抬头看着杨国锋，杨国锋的眼底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诚挚和坦然。
赵海平紧紧闭了闭眼——罢了，罢了。无论这件事是谭斌一人为之，还是杨国锋认为他赵海平已经与日昇沆瀣一气，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现在，他都只有一条活路可走，那就是——从此闭嘴，并尽全力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因为就像杨国锋说的，他身上早就打上了唯信的烙印，和唯信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要是真被别人当成了唯信的叛徒，别说之前的那些丰功伟绩都要从此烟消云散，就算他愿意从头开始，在整个通信业也都不会有人再敢给他任何机会！
松开手，被捏皱的纸张上已经有了浅浅的汗渍，赵海平睁开了双眼，坦荡地看着杨国锋，缓缓开口：“虽然我知道解释已经没有用了，我还是想说，我没有背叛过唯信，从来都没有。回扣的事情，您应该知道，这原本并不算什么。而且，南通那边拿回扣的人，是冯卫华的亲信，这件事，冯卫华未必就一无所知。我想写这封信的人并没猜到，冯卫华，恐怕并不愿意这件事曝光。”
“所以你是说，冯卫华是知道这件事的？”杨国锋有些惊讶，想起之前冯卫华在广通办公室暴怒的样子，难道，他只是恼怒这件事被揭了出来？
“无论他知不知道这件事，他都不会希望这件事被曝出来。”赵海平和冯卫华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然比杨国锋更了解他的脾性，“冯卫华刚升职，就出这样的事情，起码说明他之前御下不严，有失职之处。他是个很讲面子的人，绝对会恼羞成怒。”
杨国锋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就相当于冯卫华实际和他们唯信的想法是一样的，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赵海平说完，喝下了茶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正准备站起来，杨国锋却叫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海平，你刚离开唯信，要自己创业也不容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表示。钱不多，算是个心意，就当是我感谢你这么多年对唯信的付出。山水有相逢，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有见面的机会！”
赵海平愣住，他接过支票打开一看，二十万元。
钱的确不多，如果是在这场谈话之前，唯信只拿出区区二十万元，绝对不可能打动他赵海平。但现在……赵海平郑重地把支票放进自己的西服内袋里，然后抬起头对杨国锋说道：“杨总，您放心，我相信以后我们一定还有谈笑见面的机会。”
杨国锋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赵海平走出包房，这才叫来服务员埋了单，随即打电话给苏恺：“在办公室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杨国锋回到公司，和苏恺说了谈话结果。苏恺沉吟之后，说道：“如果赵海平的分析正确，那事情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棘手。”
“我还是比较相信他的。”杨国锋回忆了一下之前和赵海平的交谈，说道，“我试探了一下，问他今后的打算，听他的意思，应该并没准备去日昇。而且我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也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他应该不会是和日昇勾结的那个人。你想，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把柄在日昇手里，他和日昇还有什么谈判的资格？就算日昇的高层管理者可以容忍聪明和跋扈的下属，也绝不能容忍一个不忠诚的人，我相信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可惜，这个道理谭斌却不一定明白。”
“他不明白，总有人会让他明白。”杨国锋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还有什么好下场吗？日昇敢把这件事情曝出来，分明就没有顾及他的颜面，也不打算给他容身之处。他要是聪明就趁早拿钱走人，不然，日后怎么死的只怕都不知道。”
果然，在半小时后，赵海平打电话告诉杨国锋，他找不到谭斌，去了谭斌以前住的地方，房东说他前几天就退房搬走了。杨国锋对这个结果倒是并不意外，谭斌如果真离开了上海更好，就怕他去了日昇，万一再闹出些什么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冯卫华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最迟明天我们就要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了。按照赵海平的说法，冯卫华很讲面子，那我们一定要把姿态做足，表现出百分之百的诚意，一方面表示我们非常重视这件事，另一方面也要彻底了结后患，不能让日昇再抓到任何把柄。”
杨国锋关了办公室的房门和苏恺商量对策，苏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如果要永绝后患，现在就得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咬死了这件事压根就不像匿名信里写的那样。可是，我们要怎么解释报价的问题呢？”
“就说是新员工弄错了价格。”杨国锋缓缓说完，他的话音刚落，苏恺就震惊地抬起了头：“新员工弄错了价格？您，您是说让林娜……”
杨国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恺的肩膀：“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久，现在匿名信里把这几个项目拿出来对比，我们要说以前是没错的，那就只能说是现在做错了。你也知道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会带来什么恶劣影响，而且如果冯卫华真的对以前的事情心里有数的话，为了给足他面子，我们只能舍小保大，咬牙让林娜把这个黑锅背下来。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对林娜都不公平，但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人站出来顶……”
“那我……”
“你不可以。”杨国锋挥手打断了苏恺的话，“这件事你是要负一点责任，但最多只是失察。林娜初来乍到，不熟悉华东区的项目情况，所以漏配了设备，导致报价出错，而你分身乏术，没有细看每个项目的报价也算是情有可原。现在收到客户投诉，我们仔细调查，才发现之前的报价并没有问题，只是这次林娜给的价格有误而已。这，就是真相。唯一合情合理，客户愿意要，我们也给得起的真相。”
杨国锋一字一句地说完，苏恺慢慢往椅背靠上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涌出来，让他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寸筋骨都松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心灵深处似乎有一股愤懑蠢蠢欲动，可才刚刚冒头，就被更加深重的疲乏感压了下去。争论又有什么用？杨国锋已经做了决定，现在不是在给和他商量，只是在告知他结果。或许在某些时候，他会把自己当兄弟，可自己却不可能真的僭越身份，必须时刻铭记，现在，他只是杨国锋的一个下属而已。
苏恺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与其徒劳地去抗诉对林娜的不公，还不如利用杨国锋现在的一点愧疚，给林娜争取一个更好的结局。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林娜呢？她毕竟没有真的做错什么；相反，她一直在很努力，很用心地做事。”苏恺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问道。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调很平静，第一句是单纯的疑问，第二句更是简单的陈述，不带一丝反问和抗辩的意思。
“这个，要看冯卫华的态度。”杨国锋看着苏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缓声说道，“但我是倾向于，让她暂时离开公司。”
“暂时？”苏恺苦笑起来，“我估计暂时不了吧，如果她走个几天就回来，不说日昇，连我们自己公司的人都会奇怪的。而且这件事您对外肯定得说是她的错吧，那到时候又有什么理由再让她回来？”
“嗯，所以，给她一笔丰厚点的离职补贴？”杨国锋试探地问道。
苏恺想了一下，说道：“离职补贴只能解燃眉之急，钱总是有花完的那一天。真要让她以后都不再找我们的麻烦，您看是不是能给她介绍一份工作？她以后要是能发展得更好，也就不会再计较今天为什么会离开唯信了。”
杨国锋点了点头：“行吧，我在深圳那边正好认得几个公司的老总，看有没有合适她的机会。那你让她明天就办离职手续，回深圳吧。”
明天？苏恺心里一沉，这么快？但看着杨国锋不容置疑的样子，他只得站了起来答道：“好，那我今晚先和她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