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一切,延伸而去的,是广袤无垠的黑。只有无数的星辰挣脱黑暗探出脑袋来,一股湿润的气息,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气氛。蘼樱吸了吸鼻子。这样的气氛,怕是九重天上特有的吧。
仰着脑袋,满天的星斗仅在身边,闪着柔柔的,蒙蒙胧胧的光,像无数的银珠。银河缓缓地在他们身旁流淌着,像一条淡淡发光的银带。银河的水流并不湍急,点点闪着光,仿佛是银色的锡箔。
蘼樱靠在船舷边,用手撩着银河的水,清清凉凉的,在她的手中仿佛是银沙,细细密密地从她的指缝之间流走。
“师父,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是真的吗?”她点着河中的水,看它们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忽然想到,若织女的眼泪流在河里,约莫也是这番情景了。
钟离并没有回答她。九重天上的事情真真假假传入人界,被神化成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这其中哪一分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连仙界也是弄不清楚的。不过他来过这银河几次,是从未见过银河有隔着相望的二人,并未见过鹊桥。但是人界这种神话向来在仙界的小仙中很受欢迎,也难怪蘼樱会信了。
不过,这九重天上道教倒是颇和仙界相似,认为修行之人应该守教,清心寡欲,淆乱本真,便不能返朴归根。与道同体,其神便会入五道。道教仙真之人修炼纯阳,秽质炼化,只留一团阳气,阳气清轻上浮而入天,不在五行之中,脱离了阴阳二炁的束缚,而不受业报轮转之苦。
“师父,九重天上是玉帝所住的地方吧。”蘼樱叹了口气,就是那个全称叫作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志至真皇上帝。这名字真够长的。而且听说玉帝住的太微玉清宫玄瑞紫炁,有金光四十里,巍巍如如,心想倒不比师父的水影宗一方灵土,一方竹林来的清淡雅致。
钟离注视着缓缓而流的银河之水,嘴角微微牵起:“玉帝统领四生五道,是普渡众生之人。”
“这样啊。”蘼樱若有所思。把头埋在膝前,睁着一双映着星辰闪着光芒的眼睛:“那他和师父比哪个更厉害啊。”
大概早已料到她会这么问了,他轻轻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修为谁比谁高这一说。玉帝并不插手仙界的事情,但九重天上事务繁琐,仙界也会担待一些。”他转过头来:“不过都是希望六界不要生事。不过,自这天地开辟以来,这六界四海八荒制约又联系,倒也是相安无事。”
“六界无事——”蘼樱在口中喃喃念道。六界真的无事吗?不久前她才发现原来蔾姐姐做过这么多的危害六界的错事,而且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心底里虽有一丝失望,但是并不怨她。蔾姐姐总该有自己的理由的。她想。可是,师父为什么要瞒着她?
“既然师父早就知道蔾姐姐的过去,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蔾儿并不是什么坏人。她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心里有负担,而为师不肯告诉你则实在因为当年把蔾儿逼上不归之路为师实在也有一份责任。”
“责任,师父难道有什么错吗?”蘼樱摇摇头。
钟离沉默地低下头。那件事情,他不能告诉她。那就让她永远不要知道好了。
“师父,魔宗的阿榣说我像她的娘亲,便要认我做娘亲。不过,我好像没有比他大多少。”蘼樱笑着说,“所以,我是不会答应他的了。”她凝视着头顶缓缓转动的星云,没有注意到钟离的神色。
深邃而幽亮的星云在头顶缓缓回旋,移动,晶粉色,暗蓝色在远处交汇成一片,交织成一片梦幻,或者说,梦幻的真实。天地间,只有缓缓流淌的水和头顶那片星云了。
“师父。”蘼樱抬眼,“织女据说是先帝的女儿,即使她误了纺织之事和人界的人在一起,但他又何以至于忍心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银河边,去等待一年才有一次的相会,这岂不是太残忍?”
今天她问的问题,道道把他难倒,或者说,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开口对她讲,他便缓步走上船头。
蘼樱见师父没有回答,也不再追问,见师父去了船头,便转过身去探船尾行过后面留下的水道。水从她的掌上流着,脉脉的,清凉直达她的心底。便不由得探出身去,再探出身去。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便以没入水中。银河之中的水极凉,使她忘记了呼救。猛一个扎子进入水中,只溅起一朵水花,****了船沿小小的一角。
带着星辰浅浅光芒的水绕在她的身旁。身体渐渐下沉。她的一头黑发随着水波荡漾,然后,微微仰起头看了看渐渐远离的河面,河面在她眼里是如此的不真实。她微微笑了笑,便苦涩地闭上了双眼。
钟离思着尹蔾之的事情,听着身后有一朵水花的迸溅声也并未在意,以为是蘼樱戏水来着。但他很快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身后的神迹逐渐淡了起来。双眉之间立刻是一道冷峻,便立刻入了水中去寻她。信风花族虽需水的给养,但不能在水中呼吸。就像是一朵花,浸没在水中久了便会枯萎腐烂。
空留一只小船,在星辰之下,银河之上,荡漾。
银河之中四处都是幽蓝色的光芒,水愈往下便更是清冷。钟离皱了一下眉头,双手拂开面前的水,向深处寻去。
最终,他看到了正在缓缓坠深渊的尹樱之。长发随水流飘着,浮游在水中,脸色惨白,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涩的笑容。面容却是安详而恬静的,像是在深睡一般。
他向她游去,把正在下落的她抱在怀里。她在水里浸的太久,因长时间不能呼吸,身体的灵力正在尽数散失。便把她抱得更紧些,驱散她的些许寒意。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唇便贴近她,将气息传送给她。
也许,那一瞬,便是万年了。
熟悉的感觉,在他的唇间弥漫开来,让他甚至不敢去回想。
此刻,寂寞对望的灵魂,仿佛融在了一起。他是她,她是他,他不是她,她也不是他。
有时候,不明白爱情是什么的人,不明白爱情本质的人,反而是快乐的。而假装不知道爱情的真相,装作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幸福的。因为,逃避爱情,冷漠地把自己禁锢在绝情之中,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他,便是那样的人了。所以他虽吻着她,却能非常沉静地抱着静静地,缓缓地往上浮。
蘼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但在银河之水中仍觉得冰冷。伸出双手去触四周,却抱住了一个东西。她还发现自己被人抱着。
是师父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乏力地睁开眼。然后,然后她就看到了师父放大版的脸。像见了鬼似的立刻把眼睛闭上。忽然间她还感到唇间传来的气息。这一定是梦。她想,于是又把眼睛睁了开来。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梦。静静划过她脸颊的水,在水中幽暗迷蒙的星光,天地之间弥漫的蓝色,还有,比这水更冰冷的师父。这一切都不是梦。
蘼樱迷惘地睁着眼,师父的面容近在眼前。师父正在注视着她。从师父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心不由得一跳。
感受着唇间传来的气息,她明白过来。若不是师父及时地把气息传送给她,她早就丧命于这银河之中了。可是,那双薄而凉的嘴唇贴着她,仍让她一种心动的感觉。即使在这冰冷的银河水中她的心也依旧狂跳不止。
上浮,上浮。衣袂在水中飘扬,荡漾,仿佛是佛利池里的白莲。他就这么抱着她,离河面越来越近。终于,钟离跃出了水面,把蘼樱放在船上。
蘼樱刚想开口讲什么,他便淡然信步走上船头,只留下一句话:“不许你再玩水。”
蘼樱愣了愣,一朵红晕如云一般地升到她的脸颊上。“是,师父。”她说。然后托了下巴望着身旁的流水,像是在沉思。
河面映着星辰的光芒,也映着她的双眸。
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是真的吧。她想。或者,她假装它是真的好了。终于明白了牛郎和织女为何要相守于两岸了。因为,在飞逝的流年里,虽不能执子之手,一起去看天,看雪,看季节深深的暗影,双眸间目光的触碰却是胜过一切的了。只要在那个人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目光间的电光火石,那个人,在眼前,在心底,一切,便是一切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