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拉我在祖灵前发誓,他扯下我的衣服,露出整个右肩,我羞愧难当,只有黎民可以随便露出肌肤,而我,不知是因为哥哥的严厉的眼神,还是因为什么,我浑身不自在,他竟在我的右肩上烙了有施的印。我闭上眼喊了一声,即刻咬牙挺住,眼泪已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流。哥哥失望的眼神叫我无所适从。说实话,我不恨大王,我都不认识他。我只恨松。
他承诺给我的幸福和未来在顷刻间化为一撮烟云,叫我不再相信这个世间的真情,叫我的梦破灭。其实明明是我违约在前,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恨他,恨他不与我同行,不陪我去云陵,多么自私的我啊!可是此刻的我,身边还有谁呢?只身前往云陵,我还能依靠谁呢?欲哭无泪,而我必须坚强。
哥哥不会懂,正如我不懂他一样,想起松,右肩上的痛渐渐麻木,心里的痛更叫人痛不欲生。
哥哥不违逆祖父的意思,所以才单独叫我来宗庙里,不叫爷爷知道,这一点我和他很相似,我也不愿违逆哥哥的意思。我立刻沉下脸来:“哥哥你放心,我会永远记着我是有施的女儿,我会永远记着这段耻辱。”
爷爷又叫我到他床前,再次叮嘱我,大王是天命所归,做大王的女人是我的幸运,爷爷见我不吭声,讯问我,我哪里敢说,偷偷瞟了哥哥一眼,哥哥默许,我才点点头,叫爷爷放心。
母亲也叫我好好侍奉君王,叫我谨慎处事,她微笑着,便减轻了我许多忧虑。母亲还将身边的小燕指给我做陪嫁,我拒绝了,连同奶奶指给我的小霞也拒绝了。奶奶不理解我,而母亲是最懂我的。我不要任何人跟我,这一去是福是祸都无法预料,我自身尚不能保,又如何去保护他人呢?况且小燕和小霞是她们身边最顺手的仆人,我若带走,我又岂能放心?
母亲微笑着安慰我,她总是乐观的:“奶奶说的对,你要去做王的女人了,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人还轮不到呢,只要你处处小心,还肯吃亏,我相信你的未来将会是大富大贵。”
母亲的话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但我却能感受到她的良苦用心,之前是说的心里话,伴君如伴虎,她希望我一世安稳,然而现在再说,只会平添我心里的恐慌,所以只好安慰我,祝福我。我又岂会不晓?然而大富大贵,真的不是我想要的,骨肉分离,锦衣玉食于我而言还有何意义呢?
我突然想起我们有施部落里流传的一个故事:传说中,在大山深处,有一束玛瑙花,它可以满足人所有的愿望,多少年来,多少人梦寐以求。它生长在最幽静处,一年只在夏至的夜晚绽放一次,若要寻见它,必须一路披荆斩棘,不畏豺狼虎豹。很多人都在找寻它的路途中迷亡了,或迷路了,或摔下悬崖,或被豺狼美餐,总之无一人返还。只有一位公子,找见了那束玛瑙花,玛瑙花也满足了他的所有愿望,在一个世外桃源里,过上了酒池肉林的生活。只是玛瑙花告诫他,所有的荣华富贵不许与他人分享,否则富贵就会成空。想必富贵了的他内心是无比孤独的,不然后来也不至于跳崖自杀。
这个故事很久了,久到几乎没人记得了。今日我却突然记起了,心里一阵酸楚。云陵的生活还不得而知,但与骨肉分离就叫我心苦楚无比。好在,我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利,而是拯救整个有施,去讨好君王,免去有施苛重繁杂的赋税,保证有施与天子之间不再有干戈冲突,不再有杀伐纷争,不再有生离死别……这条路,我亲自选择的,我不但不后悔,反而觉得值,也许,这才是我人生真正的追求与价值。
即使我很久没有笑过了,我的内心还是很痛快,舍我其谁?
日子一天天逼近,母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慌色,爷爷奶奶却引以为豪,爷爷高兴的是我要去做王的女人了,奶奶羡慕的是我要去云陵宫中享福了,他们的脑海中仿佛没有“履癸暴虐,天生克妻”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提起来就叫人心惊胆战,但又能怎样呢?
家族中已选出了两位陪嫁的女子,我只知道她们一个叫宫,一个叫秀,然而她们的容貌我有些恍惚,或许以前见过,或许从未相识,但都不重要,我知道有这样的两个人是我的族人,去了云陵也相互有个照应,这就够了。
最庄严肃穆的祭祀大典为我而准备,我亲眼见了他们宰羊的情景:
我本不敢看的,但内心愈沉重,恐惧感愈轻,鲜血溅了接血人一脸,如红漆附在皮肤上,青铜器皿里殷红的鲜血还冒着热气,上面一层红沫,那只羊还在动弹,大口的吸气,四个蹄子都被绑住了,羊只是喘息,并无较大声的呻吟。宰羊人嘴里念念有词:“我本不杀你,你本不食草。来世转为人,荣华富贵好……”
我看到远处的云低低的压过来,像是神灵的怪罪,山色不再是翠绿,反而一片殷红。我只觉浑身软弱无力,站立着久久不语。但我又不敢表现出我的懦弱与恐惧,我只能故作镇定,面无任何表情,任谁都察觉不出什么。
牺牲都摆放在案几上,还有五谷、酒水,族中德高望重的人都来了,大巫师也不例外,他依旧穿着长袍大褂,将面部涂成五颜六色的,我以往都不怎么喜欢他,可是此时,我连他都觉得亲切,连他的铃铛声也觉得悦耳,宝剑明晃晃的,尽管很耀眼,我却觉得这一举一动都变得美好。
在众人的肃穆中我拜了又拜祖宗的灵位,心之坦然,无怨无悔。
有施的日子,其乐融融,竟一去不复返了,留给明天的只有无尽的回忆和思念。
最后一晚和母亲睡在一起,我原以为母亲会跟我说很多话,结果没有,只是那句:“好好侍奉君王。”似乎跟平日没有任何两样。我也明白,她不想让我的内心有所悸动,我应该休息好,养好精神。
那晚,我梦见一轮圆月高悬于天空,大若玉盘,亮若明珠。我从梦中微笑着醒来。
天色朦胧,我便梳洗,我知道这一去路途遥远,崎岖坎坷,所以细软之物一再精简,妆容服饰也一切从简。
母亲亲手为我做了汤羹,尽管美味,我却心事重重,没有丝毫胃口。以往每次出行,母亲有些小讲究,清早一出门若遇见男子,则这次出行一切顺利,若遇见妇女,便不能打招呼,要避开,否则出行不顺。
我心忐忑,唯恐一出门便遇见妇女。岂料一开门,一个身影在门口站立,做梦都想不到,是大哥,一向痴痴傻傻的大哥。
我非常惊讶,大哥手中的玉坠在我眼前左右摇摆:“阿梦,这是哥哥亲手为你打磨的玉坠子,我害怕以后见面机会少了,阿梦就会把哥哥忘了……”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已记不大清,泪水早已模糊我的视线,我抱住大哥:“大哥……”
随从陪嫁的大队人马已在城门下等候,宫和秀的坐轿也已经安置妥当,准备就绪。自始至终,我都还未仔细瞧见她们的容貌,忙乱的我竟无暇顾及她俩。
有施的子民井然有序地排成两列来欢送我们,有的子民载笑载言,有的子民泣涕涟涟。
爷爷奶奶也已在车前等候,奶奶一见我就说打扮得太过素净,连宫和秀都不如,与礼不和。我微笑着说没什么,我向来不在意这些。爷爷面露喜色,似乎他的孙女当上了君王一样,连说好好好。母亲只是默默地微笑着注视我不说话。
巫师们着奇异的服饰,惊悚的妆容,跳起上古的傩舞来欢送我们。我在一片庄严中朝着我们有施的东北方跪下,在我的身后,是陪嫁的侍女和媵臣,再后面,宫和秀还有她们的陪嫁一起跪下来,对着有施的大殿,拜了又拜。我一向随意,疏忽礼节,而今日方知,再隆重的仪式也难以表达我对有施部落的热爱与眷恋之情。当我的额头触及手背时,我禁不住要流下眼泪,但我不能!我不能让母亲伤心,我不能让所有的亲人为我担心。只好默默地,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把深情都掩埋在脚下的黑土中,愁云都随风散了吧。
三弟亲手将我扶上马车,我从车窗里再次向喜地的亲人们挥别,人群中,唯有母亲,强忍的泪光叫我不敢再看。
一帆风雨,山水万千。忍痛离亲,抛却家园。可堪回首,暗洒偷潸。人分两地,各保平安。
别了,有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