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朝,宦官专权。
京城,一座官员府邸。府邸不大,前后不过百丈,四四方方。院中的屋舍不过数间,屋檐破陋,显然极少修缮。不过在院中倒是置了一些竹子和牡丹,竹林旁添了一座凉亭,八角吊檐,乌瓦葫芦顶,大红色的漆上了两层,颇为雅致。这是前任贪官的手笔,这贪官有六品,却是户部肥差,娶了三房小妾,常在这亭子里流觞斗酒,听曲享乐。
此刻被苏无衣占了去,没有了琴瑟之音,也没有了流觞之趣,亭外的竹子和牡丹都垂着头,应和着亭子内的百无聊赖。这两天被禁足在府里,苏无衣感觉整个人身上的骨头都生了锈,一举一动里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没趣。
亭子外的长廊里急急飘来一盏红灯笼,笼内的烛火黯淡,只照得出跟前,远远望去,竟只瞧得到一抹幽红,像极了那城外山岗里的鬼火。苏无衣胆子大,身子轻飘飘地飞出亭子,化作一道白影,亭外的牡丹微微点了点头,白影便顺着花丛来到长廊外。
苏无衣的到来反倒是让灯笼提溜颤抖了下,幽光里传来刻意压低的尖锐声响。
“哎哟我的小主子,大半夜地飘来飘去,容易吓死人知道不。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学那么高的武功干什么,怕是紫禁城内的锦衣卫都不是你的对手,以后我家公子还不是妻管严,这种事说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苏无衣不耐小管家的啰嗦,顺着灯笼的幽光,眼前的小管家神色焦急,领着身后的一个黑衣人,见到苏无衣竟然无动于衷,双目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这样的人来历不凡。
“小管家,他是谁?”
“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只说要见公子,说李公公把咱家公子记恨上了。说起这李公公更是不得了的人物,紫禁城中唯有万岁,万岁之下便是这九千岁的李公公。”
“那你还不快去,尽在这里废话。”
“哎哟喂,这就去。这位大人随我来。”
小管家带着黑衣人疾步朝杨岚的书房走去,眼看两人没入黑暗中,苏无衣转了转眼珠子,悄然跟在了两人身后,难得有这样的事情解解闷,她自然不会错过。
三
黑衣人的到来出乎杨岚的预料,当杨岚看到黑衣人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来人亮明身份腰牌,杨岚才松了口气,请他进屋,随后就将门窗反锁,吹了蜡烛,就连一壶茶都没让小管家送。
黑色的天浓得像墨,仿佛要滴下来一般。天空中的乌云渐渐聚集起来,连带星月一起遮了,而后愈来愈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降雷雨下来,这在年关时节的京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无衣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的天,心中的不安愈发浓了,似乎这京城将发生什么,又似乎这天要毁灭什么。
出于好奇,苏无衣将耳朵贴在书房的窗户上,偷听杨岚的说话。两人的声音都很低,生怕被人听见。
“前些日子,大人将魏公公的干儿子韩道仁的事捅了出来,虽然魏公公极力遮掩,但近一千万两的军饷亏空,在朝廷用兵之际,是怎么兜也兜不住的,韩道仁的命是没了。不过大人也被魏公公嫉恨上。此时此刻,陛下不宜跟魏公公翻脸,东林党也不宜跟魏公公硬抗,大人的安危要自个儿当心,这是我家主子的原话,现已带到。”
屋内的黑衣人小声将要带的话全部讲完,杨岚才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此刻他眉宇间凝着愁色,脸上泛着一丝潮红,似有怒意,又隐忍压制下来,这一丝怒意被烛光烘托得愈发灿烂,似只要一个引线,就会触发。
“还请放心,纵然魏忠贤只手遮天,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杀我。只要我小心一点,不让他找到由头,就是他也拿我没办法。”
黑衣人点点头,他只是帮主子带话,至于杨岚怎么想,他也不在乎。杨岚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吏,根本就没放在他的眼里,这样的官在京城一捞一大把,死了也就死了。
“话我已经带到,过年的时候,宫里会有赐宴,到时候百官朝见。各部也会有单独的筵席,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起什么祸端。”
“希望如此罢。”
杨岚送走了了黑衣人,便叫小管家送了一壶酒进书房,想来即便他话说得轻松,其实心中的压力也大得惊人。各方的势力在韩道仁的死中慢慢酝酿着,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而他一个五品御史,在这场风波中能否幸免。
在他做御史的时候,便有了以死相谏的觉悟,只是小管家怎么办,苏无衣,这个他在苏州河畔捡来的女子,如今成了自己女人,却还没给她一个名分,她该怎么办。
“公子,我给你做了点夜宵,你填填肚子。”
苏无衣见杨岚在书房发愁,下了碗汤圆给杨岚。本来今天是小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吃饺子。苏无衣和杨岚都是苏州人,偏爱这南方的汤圆,所以过年都是以此来代替饺子。此刻苏无衣只是想替杨岚分点忧虑,不管怎样,先吃饱了再说,就算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不是。
杨岚看见苏无衣进来,由衷地开心,接过小碗,三下五除二,连着汤一起吃完。两人相视一笑,屋外的云也淡了不少,仿佛要下来的雨又憋了回去,只有等晚些时候了。
四
小年刚过,天上的云似乎又浓郁了几分,一点都不为这京城百姓的欢喜所扰。
往年的这个时候,京城会解除宵禁,放任百姓去闹腾,过个欢喜的年。今年礼部的宵禁却迟迟未开,不知是何原因。然而这并不影响京城百姓对于过年的美好愿望。
一大早,宽阔的街道上摆满了各种摊子,春联、窗花、鞭炮、炮仗必不可少,却也有不少吃食和年货。苏无衣被杨岚禁足了三天,终于是耐不住寂寞,央着杨岚来街上采购年货。杨岚想着前段时间忙于公务,的确疏忽了,且家里主仆三人虽说人少,但过年的东西却是一点也少不得,该置办的还是得置办,于是便带着苏无衣出来。
苏无衣天生好动,打发小管家去选购窗花、香烛,自个儿来到肉馒头的摊子前望着。虽然北方通常把有馅的叫做包子,但苏无衣还是习惯南方的叫法,这种叫法能追溯到诸葛亮七擒孟获云云,也都是杨岚在平时讲的《三国演义》。
苏无衣偏爱肉馒头,当初在苏州城外,就是杨岚用几个肉馒头将她拐来的,当初的她差点被叔叔卖到妓院,辗转逃了出来,流落到苏州城外,幸好杨岚心地不错,买了几个肉包给她,于是就跟着了。这年代,兵荒马乱,能吃饱饭她也就满足了,至少杨岚对她挺贴心,至于名分,她不敢奢求。
“老板,十个肉馒头。”
苏无衣大大咧咧地叫上了,回忆勾起了馋虫,苏无衣可忍不了。
“姑娘,十个吃得了吗?”小贩不禁问道。
“你管我,公子付钱。”
小贩也不再废话,有钱不赚王八蛋,二话没说揭开笼屉点上十个包子。趁着热乎,苏无衣马上吃了起来,还没吃热乎,就听见小管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小管家本就一身青色棉衣,此刻跑得满头大汗,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周围的人都盯着他看。他把杨岚偷偷地拉到一边,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过劲来。
“公子不好了,刚才碰到几个锦衣卫,你知道锦衣卫现在都在魏公公的手里,他们说锦衣卫提督造了个证据,把王御史给下了狱,强行逼供,今天死在了牢里。他们还说,下一个就是你啊,公子。”
苏无衣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馒头也落到了地上。白面的的馒头在地上绕了一圈,不甘心地沾满了灰。魏公公自从封了九千岁之后,愈发嚣张,暗杀之事且不算,栽赃陷害之事都不曾经过当今圣上,世人皆知世上有九千岁而不知有万岁。
“不要着急,王御史的死,东林党不会善罢甘休,且陛下不可能坐视不理。陛下亲自提拔我为御史言官,更不可能放任腌狗陷害于我的。”
杨岚拍了拍苏无衣的头,一如当年那样叫她放心,嘴角的微笑荡漾开来,暖人心房。
“要是皇上不管呢。”
一旁的小管家担忧地说道,小管家自来胆小怕事,此刻更是慌不择言。若是杨岚想辞官归隐,他立马收拾包裹走人,得罪九千岁的官,自来没什么好下场。一如前几年的东林党案,一如去年的十多名御史杖毙案,一如刚才的王御史案……一贯如是。
苏无衣感觉到杨岚放在她肩上的手抖了下,继而笑道:“相信陛下,不会有事的。”
三人默默回了家,自都信了杨岚的话,连杨岚自己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