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岛屿·湛空城。>
歌庭真言轻轻叩了叩木头的窗棂，不等里面的人应答，他已经掀开竹编的帘子走了进去。
半开放式的凉台上铺着竹席，穿着宽松袍子的男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抬起湛蓝的眼睛，对他微微地笑起来。
「坐吧，教授。」
男人抬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在这个时代，所有人都会装备在手上的那个机械，似乎对这个男人来说并不是必要的。
「是，陛下。」
于是真言撩起外套的下摆，恭谨地正坐下来。
索尔·帕特拉闭上眼，享受从室外吹进来的风。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真言用余光瞥了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所赠之物。欧皇为他斟茶，碧绿的茶水冒着些稀薄的热气，温吞吞地注入杯子里。
「让您久等了。」
他低下头去。
「损失状况如何？」
索尔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轻轻放下茶壶。
「我来猜猜看，真实小姐从实验室里拿走的是什么东西呢？新的稀有卡？新型终端？还是我们珍贵的试验素体？」
「……是开发中的新卡，目前还处于理论验证阶段，非常不稳定。」
「在试验中我们发现危险性很大，很难与人体进行融合，所以原本预定冻结这个项目……她带走的是唯一的样品。」
「也就是说，一张独一无二的危险C·A·R·D，是吗？听起来事态似乎并不很糟。」
索尔端起杯子，嗅了嗅茶水的香气，满足地眯起眼睛。
「是我的失误。我太大意了，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非常抱歉，我会尽快将她抓回来。」
「教授，你是科研人员，这种事情交给保卫科的人做就行了。」
索尔悠闲地晃着茶杯。
「……比如，塞拉·特里尔女士。」
「那再好不过了。不过，维多利亚殿下那边没问题吗？毕竟，那一位是她的执事吧。」
「没问题。我已经问过她了。我亲爱的皇妹说，如果是要借走塞拉女士的话，她非常欢迎。」
身为3S的认定者兼进化者，这个男人早已掌握了数个稀有种族的顶级魔法。对普通人来说必不可少的Wi-Fi系统终端——市民手册，在索尔·帕特拉这里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不需要借助那种设备，就能直接接入魔法的网络——以独一无二的<欧皇>身份。
更夸张的是——他甚至不需要通过抽选器就能够进行抽选。不过既然身为欧皇，那么他也有相应的职责。
在日常的<表演>上，他不得不使用市民手册和抽选器，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作业，为了令大众信服，这些工作也是必须的。
当然，在日常生活中，脱离民众视线的索尔·帕特拉拥有摘下那无用设备的自由。既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接入Wi-Fi系统，他自然掌握着更多的<魔法>。
——比如，通过Wi-Fi系统与其他皇室成员对话。这样的行为虽然遵循着十分科学性的原理，但在旁人看来，却像是<心电感应>一般不可思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实际上也确实是一种<魔法>。就算能够理解原理，也很少有人能模仿这种行为。这是能力上绝对性的差距。因为不了解，因为做不到，<魔法>才会是<魔法>——这是人对更高层次力量的追求与崇拜。
惧怕，是因为<不了解>；而尊敬，则是由于<做不到>。欧皇的地位——进化者们的地位，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这样就对了。只有这样，这个社会才能有序运转，所有人都做着符合能力与身份的工作，公平且合理，没有人试图推翻这种秩序。
——没有人能推翻这种秩序。
大图书馆研发科总长·歌庭真言无比确信这一点。
那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说来这很奇怪。明明这里是这样的黑，为什么自己却能看见东西？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感觉那应该是一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大脑却似乎拒绝认知那东西。结果，他也只能姑且把那个称之为‘那个’而已。
『你回来了。』
‘那个’突然发出了声音。
他不由得想，真有意思，难道你认识我吗？
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但是他却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状况。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感觉，飘飘忽忽的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可是，还没到时候。』
这时候‘那个’又继续说道。
『还没到时候……但是，开始了。』
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等着你的，维克多。所以，你不要着急，回去吧。还没到时候。』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回去？
我好不容易才回来这里……
『回去吧。』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因为这里是……
『……回去吧。』
‘那个’伸出手，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推。
于是他的胸口破碎了，他的身体破碎了，他的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吞没，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仿佛是从地狱的深渊中解脱出来一般，他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地喘着粗气。眩晕与脱力感令他视线模糊，眼前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他发现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视觉出现了什么问题。他的面前确实是一片纯白。
——洁白的羽翼覆盖着他的脸，将他的大部分视野全都挡住了。不仅如此，那些羽毛还挠得他鼻子发痒。他勉力坚持了一会，但这无济于事。最终，他还是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你醒了。」
少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猛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里，下意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由于失血过多，他全身都使不上力气，少女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按，就把他重又推倒回去。
「为了避免产生眩晕的不适感，建议你维持目前的姿势。」
她用紫色的眼睛淡淡地看下来。
于是维克多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把头放在少女的膝盖上。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个显眼的黑洞。
「你是谁？」
维克多终于能够问出这句话来。
少女用一成不变的语气回答：
「天使。」
「……我知道。天使，S级超稀有种族，分属‘西式幻想’卡池。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名字，以及你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袭击你的原因不包含在提问范围内吗？」
「不……这我也想问。另外，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我家的天花板上开了个洞，以及我会躺在你膝盖上的原因。」
「昏迷后，迅速采取平躺的体势是最优的处理方法。至于那个洞，因为贵府上使用的防盗WPA的原因，我没有办法通过正常渠道进入，所以开启了特殊通道。」
与其说是<开启>……看起来，似乎只是单纯地进行了暴力施工而已。
不过比起这个，维克多还有更在意的事。
「你说昏迷？！我昏迷了多久？」
「昏迷状态持续了二十四分钟左右。视情况，你的大脑可能已经遭到永久性破坏。」
「不，我觉得我的脑子没问题……好吧，别管这么多了，你能先自我介绍一下吗这位小姐。」
虽然说话方式很不对劲，但少女似乎愿意配合他。
于是维克多决定按照顺序询问。
「我会向你提供我的身份信息。请称呼我为‘真实’，这是我的名字。我是天使，并且曾经是大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曾经？」
维克多把脸从手上拿开，看了看少女背后舒展的羽翼。
白色的、带着圣洁感的羽翼。确实是属于SR<天使>的特征。
翅膀上的那些羽毛，正微微地发出光来，那光看起来似乎有些冰冷，有些锐利。
「我现在已经是‘OUT’状态了。」少女解释道。
「这是什么意思……」
维克多突然瞥见少女的手腕。没有。那个对人们的生活来说不可或缺的重要道具，找不到它的影子。
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没有。而在原本应该佩戴着那个东西的位置，却拴着细细的锁链，似乎像是要禁锢住少女的行动一般，又并没有将她紧紧缚住，只是松松地挂在上面，倒像是某种特殊的装饰品。这种锁链也同样系在她的脚腕上。
「你的市民手册怎么了？」
他忍不住问道。
「销毁了。它会暴露我的位置。」
这个自称「真实」的少女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就好像是随手丢掉了超市的便利袋一样——她用紫水晶般清澈的眼睛凝视着维克多，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陈述了这样的事实。
「没有终端，也就是说现在你……是‘登出’状态？」
维克多不禁哑然。
「如果你是在问与Wi-Fi系统的接续状况的话，Yes。现在我是无管辖、无身份、无人权的‘三无’状态。」
脱离Wi-Fi系统的状态。
——维克多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
现代人类的生活行为几乎都离不开Wi-Fi系统与魔法程序的支援。成为<黑户>，意味着一切的便利都不复存在，更象征着一个人在社会性上的<死亡>——不再被认定为合法的市民，变成一种异质的存在。
所有的魔法程序支援服务都将关闭，再也无法从Wi-Fi的网络上下载任何东西，接收不到任何情报推送，账户里的所有钱都被冻结，连去路边的商店里买个面包也做不到。
就算受到了别人的侵害，犯人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而治安官不仅不会伸出援手，还会倾尽全力逮捕<黑户>——在逮捕失败的场合，他们甚至有权当场将其击毙。
这就是<三无>状态，虽然并非死亡，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比死亡更加可怕。
「你……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里？我家确实处于Wi-Fi系统的覆盖之下，你这个‘黑户’难道没被保卫科发现吗？！」
「No，我的魔法能力足够屏蔽Wi-Fi系统的自主探测。不用担心，没有人会发现我在这里。选择这里作为据点，是我全方位观察了周边情况后做的决定。」
「据、据点？！」
「在阿丽西亚的行政范围内，治安官的监察力度最弱、交通又相对便利的位置。而且，居民密度不高，自然环境也不错。」
「我不记得我有同意你住下来……收留‘黑户’需要冒多大的风险，你不会不知道吧？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提出这种要求，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维克多挣扎着起身。
这一次真实没有阻拦他。维克多跌坐到地上，与她拉开了些距离。少女只是微微偏过头，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
「而且，你好像已经严重侵害了我的个人权利吧。私闯民宅，还在我家的天花板上开了个洞。更别说你还袭击我」
「——看见我脖子上这两个洞了吗？先不管你为什么会咬我，现在我觉得头晕无力，首先你应该赔偿我一笔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吧，天使小姐……」
「真实。请称呼我为真实。」
「……好吧，真实。听你的说法，你是犯了什么事才逃到这里来的吧？怎么看都是个危险分子。我可不想被卷进什么麻烦事里，如果你还有一点同情心的话，就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维克多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向真实摆了摆手。
「我能理解你的疑问。对于袭击你的事情我很抱歉，当时我急切需要能量补给。我会进行合理的赔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黑户能给我什么赔偿？」
维克多随口这么一说。
结果真实立即伸手到裙摆下面，取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维克多立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向前挪了挪。白色的封筒带着少女的淡淡体香，上面烙着一个醒目的<禁>标志。
「我现在只能提供这个。非常抱歉，房顶我会尽快修好。修复结束之后，我会另外准备合理的赔偿与报酬，在那之前请收下这个暂代一下。」
「这是……C·A·R·D？稀有卡？」
维克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Yes。不过，稀有度只有R级别。而且……」
「R卡！R卡就够了！」
维克多感动地一把抢过封筒。
「天使啊，真实小姐你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天使啊！一定是我的努力感动了上天，所以派你来拯救我了对不对？」
「……不，我的目的是躲避大图书馆的……」
「不，不用再说了，真实小姐。」
维克多义正言辞地打断她，关怀地握住她的手。
「您尽管在这里住下吧。我家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不成器的父亲，你不用在意他。」
「非常感谢，不过可以的话，我希望尽量避免与其他人的接触。另外，这张卡还处于开发阶段，所以具备一定的危险性……」
「那都不是问题。真实小姐，你是欧洲人所以不会明白的，身为酋长的我到底有多么痛苦……」
「你可以不要叫我‘小姐’吗？会给识别带来困难……」
虽然完全搞不懂她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前半句听明白就行了。
「没问题！真实，从今以后你也直接称呼我名字就行了。」
「那么……维克多。」
真实微微翘起嘴角。
虽然只是微微翘起嘴角，但这个简单的变化出现在她一直僵硬而无表情的脸上，却仿佛昙花开放般美丽耀眼。
激动地捧着卡片的维克多完全忘记了，他并没有在真实面前提过自己的姓名。此刻，他只是紧紧捏着手里的封筒，心里充满了对人生的希望以及对神的感谢（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
他又一次感觉到那不可抗拒的<运>的力量。而这一次——可喜可贺，他终于被确实地引导着走向了好的方向。
——这当然是好的方向。
因为，从这一刻起，过着没有<她>的生活的我，终于开始向前迈进了。
不管前方是什么……向前走总好过于停留在原地，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