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
日子总会过去,日历跟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站在沙土小路仰望着学校,边上吹来一阵凉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秋雨过后的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独特的清香。
“没想到轮到我们了啊。”
毕业就像七点的新闻联播,躲也躲不掉。继宗德他们之后,我们三个也迎来毕业。自从两年前与父亲的那次争吵,现在的我已全无旧时模样。一头染成金黄的长发,穿着自己用剪刀剪出的破洞裤子,胸前还挂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项坠。
身旁的俊楠望着学校感伤道:“是啊。虽然一直挺讨厌这破地方的,但是毕竟待了六年。真要离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行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总是要离开的。少在那装林黛玉了。”宗贤嫌弃地说。
我和俊楠同时回头瞥了他一眼。
“冷酷。”
“绝情。”
“没良心。”
“白眼狼。”
“没心没肺。”
“狼心狗肺。”
“寸头。”
“俊楠你接的什么鬼啊,寸头不是骂人的啦。”我嫌弃地说。
“但是我真的很嫌弃他的寸头啊。你说头发不遮住眼睛那能叫头发吗?”俊楠回道。
“也是哄,而且还不是金黄色的。”
“就是,土爆了。”
“土爆了。”
“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宗贤无奈道。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打断我们的谈话。我们不约而同地循声看去,原来是不远处有四个人在吵架。
“嘿,这些家伙真是”俊楠挠了挠后脑勺,愤岔岔地向他们喊,“喂,你们几个,不想挨打赶紧给我滚蛋。”
那四个人正欲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一见是我们三个,只好自认倒霉,互相撂下狠话,不情愿地离开了。
“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儿的扛把子是谁,竟然敢在这儿尬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不是识相跑得快,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俊楠碎碎念道。
我笑了下他,将目光移到沙土小路。六年的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夏,发什么呆呢。”俊楠疑惑地问道。
我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你们没来之前,这条路对我来说,就是条充满噩梦的路。”
“关键是我们来了呀。现在它是我们的路,是满载我们梦想的路。”宗贤说。
“对。而且长大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走过很多很多的路,要一起去到很多很多的地方,永远不分开。”俊楠附和道。
“对,永远不分开。”我笑着说,向他们伸出了拳头。
他们也笑着伸出拳头与我碰在一起。
小草堆上,晶莹的雨珠沿着叶脉滑落,慢慢积聚在了草尖,将小草的身躯压得直不起来。忽地,啪嗒一声,雨珠滴落,小草终于重新抬起了头。
“诶,要不然你们长大后也跟我一起去当军人吧。咱们这么厉害,一定能好好地保卫国家,说不定还能为国争光。”俊楠怂恿道。
“不要,我要做的是最自由的人。”我拒绝道。
“我也不要,我要当的是作家。”宗贤也拒绝道。
“哎呀。”俊楠勾住我的肩膀继续怂恿道,“自由又没有限定咯。军人也可以自由啊,不冲突的嘛。”
我思虑了一会,小声喃喃道:“好像也是哄。”
俊楠一听摇了摇我的肩膀,兴奋地说:“怎么样,一起当军人啊。”
“那等长大以后再看看吧,总之不要当作家。”
“对,不要当作家,理个寸头简直土爆了。”
“就是,土作家。”
“土作家。”
“喂,你们两个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宗贤窘迫地喊道。
“还暴脾气。”
“对,还暴脾气。”
“你们”
“算了,夏,我们不理他,接佳璐去。”
“对,不理他,接佳璐去。”
“你们两个!”宗贤气得大叫。
走出小道,沿两公里的主街到尽头,便是下一道风景。六年的光阴,只用了几分钟便跨越。站在路过无数次的中学大门口,竟觉得此刻的大门别有一番滋味。
“夏,你在干嘛,走啊。”俊楠向我招了下手,催促道。
“来啦。”
我笑着向伙伴们跑去,十字架在胸前晃荡。
初中的校园虽然比小学大不了多少,但它的内里要丰富得多,不似小学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建筑那般单调。迈进大门,迎面是一段半百长的小上坡,两旁沿线种着半米高的灌木丛,修剪得规规整整。左边的篮球场,几个阳光男孩正在投篮;右边的露天停车场,几名花季少女刚停放好自行车。走到斜坡尽头,右拐登上几阶台阶,一座小花园闯入眼帘,正中种植的竹子傲立挺拔。左拐回刚才的方向继续朝前行,道路变得开阔平缓。左下方的操场空无一人,右上方的办公楼开着四五扇窗。往前再走五十米,是初三年级的教学楼。
“我们到咯,先走啦。”宗德站在初三教学楼前说道。
“好,放学见。”我回应道。
“放学见。”
他们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告别他们,我们继续右拐爬上办公楼与教学楼之间的小上坡,尽头便是初一和初二年级的教学楼。
我们四个中,我和宗贤被分配到了六班,教室在一楼。俊楠被分配到三班,则被佳璐被分配到二班,教室均在二楼。在楼梯口目送完他们上楼,我和宗贤也走进自己的班级。
一到教室我便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啊~怎么办,我好像得了一到教室就想睡觉的病。”
“你少来,肯定是昨晚又通宵熬夜玩游戏了。”宗贤嫌弃地说。
半个月前,姐姐要去市里上高中了。在市移动公司上班的堂哥听到这个消息,特意从市里赶到我家,并给我们带来四部手机和一台电脑。父亲很欣慰堂哥懂得知恩图报,但是他让堂哥把东西给退了。毕竟堂哥才刚毕业几个月,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两人僵持了一会后,父亲决定收下一部手机和电脑。手机给了姐姐,说是方便她与家里联系。电脑扔给了我,什么也没说。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有得玩就行。
我侧过头看向宗贤,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觉得把未通关的关卡遗留到明天,是很不负责任的事吗?”
“呵呵。”他象征性地咧了下嘴。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要确认下是不是得病了才行。”
我坐直身子,调整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去,翘起食指指着宗贤说:“不许叫我。”
“鬼理你。”
不知觉睡了多久,忽然感到到一阵剧烈地地动山摇。
“地震了!”我猛然惊醒道。
“地震你的头啦。”宗贤嫌弃地说,推过来一张纸条,“呐,旁边的女生给你的。”
说完,他继续专注地听老师讲课。
我朝他刚才示意的方向看去,一名眉清目秀的女生笑着向我挥手,模样格外甜美。
鉴于她的长相,我忍住了差点爆发的起床气,好奇地打开纸条。
“嗨,我叫李佳怡,交个朋友吧。”
我又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则又笑着向我挥手。
“不好意思,没兴趣。”
我将纸条扔还给她,继续倒头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梦见自己从高空坠落。睁开眼看了下四周,发现自己坐在地板上,屁股隐隐作痛。
“邱宗贤,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我站起身拍去裤子上的灰尘,嫌弃地说。
“你好意思说!叫了几百声,动都不动一下。这次再不醒,我都要通知万宝山庄过来收尸了。”
“去死,又要干嘛?”
“你不会自己看啊,放学了啦,赶紧收拾走人了。”
“放学了?那么快。”
“嫌快啊,那你留下,我先走了。”
“知道了知道了,收拾就是了。”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忽然瞥见那个叫佳怡的女生又在冲我笑。我礼貌地回敬了个笑容,继续伸展懒腰。
“夏,贤,走啦。”俊楠敲了敲后门吆喝道。
“昂,来了。”
升上初中,意味着两年短暂的分别总算结束。大家齐聚在露天停车场,或坐在围栏上,或靠在洗手槽,边聊天边打量着路过的女生。有时,见到脸蛋漂亮或身材惹火的女生,大伙便吹口哨起哄。渐渐地,日暮西山,人儿也变得零星,大伙便开始收拾,准备回家。
“嘿,看我的新宝马。”宇飞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得意地炫耀,“怎么样,酷吧?”
“不就买了辆新自行车,有什么好炫的。”镇江不屑地说。
“你个大鼻头说什么,小心我撞死你。”
“撞就撞,看看是谁撞死谁。”
“来就来,怕你啊。”
余望忙将车骑到他们两个中间,嫌弃地说:“你们俩能不能有一回不闹。”
“宇飞,要我说啊,你干脆直接在车前边插个奔驰的标志,那样更有档次。”俊楠揶揄道。
“行了,别玩了,该回家啦。”宗德打断他们的玩闹,转头对佳璐说:“小佳璐,上车,哥载你回家。”
“啊?”佳璐错愕道。
“啊什么啊,夏他家离这走路就三两分钟,送你回去他得绕一大圈,以后我们负责接送你。”
佳璐可怜兮兮地看向我。
我连忙笑着安慰说:“宗德说的是,你家离这儿太远了,有车接送的话轻松些。”
没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佳璐只好乖乖上车。
“那我们先走咯。”宗德说道。
“好,路上小心。”
我向他们挥手告别,目送着他们的车队开出校门,最后消失在拐角。
刚翻过围栏准备回家时,斜坡上方走来了一名女生,一双雪白修长的腿瞬间吸引住了我的目光。缓缓地直起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她穿着深蓝底白条纹的t恤和天蓝色超短裤,一头秀丽的长发垂至胸前,身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慢慢地,她走近。斜刘海,瓜子脸,迷离的双眼,玲珑的鼻子,魅惑的双唇,大大凸起的胸我看呆了,心怦怦直跳。
当她经过身边时,那脸蛋竟与大脑数据库里的某张脸产生了匹配,且匹配率高达80%。
“安妮?”我试探地唤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转头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打量了许久,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
“邱夏!”她兴奋地打招呼,笑得格外地灿烂。
没想到真的是她。才两年不见,她竟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炙热得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像踩紧了油门般怦怦地狂跳,脑门像核聚变般发热。既紧张得手足无措,又兴奋得想手舞足蹈。好奇怪的一种感觉,从未有过。
“邱夏?”她又唤了一声。
我缓过神,慌忙四处张望,支支吾吾地打招呼:“呃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笑盈盈地回应,又嘟起嘴打量我。
我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来回搓着脖子,问道:“怎么了吗?”
她笑盈盈地答道:“没有,就是觉得你的头发好难看呀。但是那个项坠好看。”
她的话令我尴尬得直冒汗。
我把手放在屁股上,边搓边支支吾吾地说:“那那个别光站着呀。我记得你有专车接送的吧?我送你上车呗,边走边聊。”
她的脸上瞬间没了笑容,低下头揉搓着衣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现在都是走路上学。”
她地反映让我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只好僵硬地安慰道:“这样啊。那更好啊,我送你回家吧,刚好好久不见,可以在路上多聊聊。”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头了。
路上我们聊了很多轶事趣事,可我心里始终还是担忧她刚才的吞吞吐吐。
经过某个街角时,她忽然停了下来,说:“就送我到这儿吧。”
“啊?”
我错愕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怎么也不像有豪华别墅的地方。
“可是这…”
“到这就好!”她用力地打断我。
我吃惊地扭过头看向他,一副极力掩盖悲伤的模样,便识趣地说:“好吧,那我先走咯,你小心点。”
她点了下头。
我留恋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但我并没有真的走开,而是躲在拐角。她太反常了,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决定一探究竟。
我走后,安妮继续向前走过两个十字街角,右拐绕过废弃的旧粮站,又前行了一段,最后停在废弃的邮局前。
她手扶着邮局,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我顺着她地方向看去,只有一栋破旧的石头房。那可真是惨不忍睹的房子,只有低矮的一层,西北角的墙体还塌了部分。墙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屋顶上也是杂草丛生,有几株甚至接近半米高。
安妮正要向前走去,房子里忽然走出四个成年男子。她见了慌忙撤回来。我疑惑地看着她,又看向那些人。他们个个理着精炼的短发,身上的衣衫很凌乱,露出部分雕龙画凤的刺青和腰后别着的刀。
他们站在石头房门口肆无忌惮地交谈,像是在评论某场刚刚结束的风花雪月,言语**不堪。
安妮似乎很生气他们的话,迈开步子要去找他们理论。我急忙上前将她按在墙上,并捂住她的嘴巴。她先是惊恐万分地瞪大双眼,一见是我,忽然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慌忙松开捂着她的手。刚一松手,她就扑到我怀里失声痛哭。
“邱夏,你帮我把他们赶跑好不好。”她哭着哀求道。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帮她。可是
“对不起,他们有刀,我打不过。”我紧紧地咬着牙,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安妮哭得更加可怜,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在怀里哭湿了衣裳。哭了一阵,我扶着她到邮局前的台阶坐下。
青铜色的邮筒被岁月夺走了往日的光辉,留下一身的锈迹斑斑,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荒凉。
“你没事吧?”我轻声地关切道。
安妮摇了摇头,身体还因为抽泣而不自觉地耸动。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她抽泣着,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今年过年,父亲去澳门谈生意。可从那以后,我和母亲就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一个月后,这些人找上门来讨债。母亲才知道,父亲在澳门赌博,不仅把所有的存款都输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讨债的人扬言如果三个月内不把债还清,他们就要杀了父亲。母亲别无选择,只好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就连家里的生意也转手给别人,这才勉强凑够钱给那些人。可上个月这些人又来了,说父亲又欠下高利贷。母亲跟他们说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实在是没钱。那些人听了便要抓我去低债。母亲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的别墅卖了。可钱还是不够,为了多争取点时间凑钱,母亲只好只好”
安妮痛苦地哭起来。
我联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跑啊!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侮辱!”
“可他们会杀了父亲啊!”安妮痛苦地喊。
“可”我想告诉她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根本不配做父亲,更不值得她们这么做。但见到她撕心裂肺的模样,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忽然,我想到了个问题,急忙问道:“那你呢?他们没对你下毒手吧。”
她摇了摇头,说:“妈妈让我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不准待在家里。”
“那睡觉呢?晚上总得睡觉吧,不回家你睡哪?”
她回过头看向邮局。
“难道就睡里面?”我难以置信地说。
她点了点头。
我马上就急了,说:“这地方都荒废多久了,那么脏怎么睡!”
“那也比睡大街好啊!”
我心疼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真不明白一个这么美丽又有气质的女生,命运为什么要如此地捉弄她。
“去我家睡吧。”我脱口而出。
“啊?”她大吃一惊。
“去我家睡吧,我家有空房间,这儿真不是人睡的。”我说,“我姐去市里上高中了,她的房间空着呢。你可以住她房间。”
“可是叔叔阿姨会答应吗?”她怯怯地问道。
“不用他们答应啊。他们在二楼住,三楼就我和姐姐。而且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工作,不会发现的。”
她转头看向我,又没底气又期待地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我肯定地说,“你和阿姨商量一下吧,一个人睡这也不安全。”
她思虑了一会,还是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