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李颀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圣旨加封和硕额驸孙延龄为抚蛮将军,加老将线国安为都统,镇广西就近剿逆。同日,命西安将军瓦尔喀进守四川。
京中民变,有子自称朱三太子,妄以乱生变。上命捕诛余党,勿株连。
己未,上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讨吴三桂。
……
康熙十三年元月,吴三桂克沅州;
四川总兵吴之茂叛;巡抚罗森、提督郑蛟麟降
……
康熙十三年三月,抚蛮将军孙延龄诛杀钦命都统王永年,叛于广西;
紧接着,靖南王耿精忠叛于福州,提督******叛于宁羌;平南王世子尚之信叛于广东,台湾郑氏后人渡海进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广东潮州……
一时间,所有的形势都开始不利于朝廷,反叛的烈火愈烧愈烈。
孙延龄叛了!
这是摆在孔四贞面前的现实。
线家军也没让她失望,在孙延龄的军队易帜的那一刻,一个有力的“孔”字大旗也高飘风中!
广西军中可谓人心涌动,到底应该追随哪位主子,大家都在盘算着。但不论是孙延龄还是孔四贞,都没有下令铲除异己,情况微妙而诡异。
大家坐在了一起。须发尽白的徐元、一脸凝重的柠儿、沉稳无语的王义、深沉的闻声,还有孔四贞,——孙延龄。
线国安没有来,他不来就是表明他的态度,他以孔氏马首是瞻,不需要任何的商议与理由。
“格格——四小姐,徐元已经多年不理军务,从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不论是四小姐还是延龄——”徐元顿了顿,纠正了一句,“不论是四小姐还是定远大将军,都是徐元认定的当世少杰,徐元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两处纷争。”徐元带领定南王旧部在桂林忍辱负重多年,一直坚守着以孔氏马首是瞻的信条,本应如线国安一样,根本没有必要出席这样为难的会晤,但毕竟徐元与孙延龄接近多年,他不愿接受如今的现实。
“延龄,这么多年,我们每个人都牺牲了那么多,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换取今天那一面反旗么?”柠儿也很激动,她不信孙延龄会做出让大家伤心的事来。
大家的眼睛都望向举杯自饮的孙延龄,希望他可以分明的告诉大家,这一切的原由。可是,他却很怡然的喝完最后一口,然后淡淡的说:“如果今天徐将军请我来,只是要劝我回头,那大可不必。”
“额驸,格格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开心,但是因为有你在她身边,使她一直相信可以走到幸福的那一天,你怎么可以让她失望?”闻声厉声的责问孙延龄。
孙延龄看了一眼仍然沉默在旁的孔四贞,邪魅一笑,“闻嬷嬷,你这样和我说话,显然没有把我当主子。其实闻嬷嬷是什么人,在座的都清楚,闻嬷嬷大可将实情通传太皇太后,延龄既然已经杀了钦命的都统,就没有想过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劝告而放弃。”
“延龄,你这样做,会众叛亲离。”徐元伤心的摇了摇头。
“多谢老将军提醒。”孙延龄站起身,准备退席。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孔四贞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自己体寒内虚,要多穿点衣服。”他将外套披在四贞的身上,又为她寤了一阵,然后转身离去。
眼见孙延龄带着王义离开公主楼,徐元恼火的拍了一下桌子,“四小姐,为什么你一语不发?”
“将军不要为难。”四贞拉了拉外套的领子,低声说道:“即使闻声站在这里,我也不怕说出来,当年定南王府的败落,乃是拜先皇和吴三桂所赐。朝廷的寡恩,吴三桂的薄义,不论哪一方,都不能让部将们毫无芥蒂的追随,不是么?”
“难道,四小姐也要……”柠儿心惊。
“我不能背叛大清,不然忠义孝信,我哪一边都会汗颜。但你们不同,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反,不反,或者离开。我想延龄也会赞同的。”四贞心很沉,但是嘴里说得云淡风清。
“但是额驸变了!”闻声轻声说道。
四贞拉起闻声的手,但却似自言自语,“最终天不变不就好了么!”
一场“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孔四贞站在走廊里,望着这住了十几年的楼阁,耳边听着大旗被吹得呼呼声,觉得异常孤单,心中也是糁人的冰冷。
现在全军上下,不,应该说是朝野内外,都认为孙延龄反了!身边这些曾信任他欣赏他的人,徐老将军、柠儿都因为他的行为开始对他失望。只有她,相信他?……
“夜深露重,不要呆在外面吹风。”不知何时他站在楼下,仰视着楼上的她。
“值得么?将自己置于死地?”四贞的手在颤抖,但说话的口气抑制得很平静。
孙延龄很舒心的笑了。
为了贞儿,有什么是不值得呢?在这个自己都无法认清自己的局势里,他唯一能够肯定的,就只有她。
笑容渐渐从他的唇角消逝,转而又恢复了他近日来的深不可测,“明天起,我会发起进攻的,对于不服从我的人。”
“你已经杀了最不能杀的人。”
“我会杀完所有阻挡我的人。”他已要离开。
“很快你就会难以操控广西的军队。”四贞说得很肯定,如果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操控孔氏余部的话,当初太皇太后就不会处心积虑的摆她这颗棋了。
孙延龄很依恋的看了四贞一眼,嘴角挂着笑,负手而去。很快不能操控?其实,只要操控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次日,徐元的军队打起“孔”字旗帜,行动上听命于孔四贞,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
同日,孙延龄也开始了行动。一日之间,他命人逮捕了很多军中人士,逮捕之名就是“奸细”。逮捕的范围并不是仅仅针对没有参叛的军队,同时还有已经追随他反叛的兵众。他的动作非常快,几乎是逮捕后,就地处决,闹得军中人心惶惶。
线成志求见孔四贞,希望她尽快采取积极的应战策略,他认为一直被动的静观,反而使孙延龄得寸进尺,不断以莫须有的罪名铲除他们“剿逆军”。
徐元也婉转向孔四贞提出,孙延龄已公然反叛,又以广西将军的军令逮捕无辜人等,他们作为剿逆的部队应该及时地制止这种残暴的行为。
闻声也暗示四贞,孙延龄已经诛杀了与朝廷通气的联络人,她不应该再抱有任何幻想。否则他日,四贞也会受到株连。
压力,一齐涌向孔四贞,广西的近十万兵众严阵以待,朝廷那边,也必然是目不转睛的关注,他们都在等待着她,等她做一个实质性的决定。
“广西那边现在局势怎样?”吴三桂得意满满的打量着更加金碧辉煌的大元帅府,很随意的问吴应常。
“孙延龄已经和孔四贞闹翻了脸,现在广西军内一片混乱。父王,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吴应常很得意,因为吴应熊下狱了。
“帮他?”吴三桂看到满面春风的儿子,心中黯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只怕我们一插手,反而会落入他的陷阱。若没有孔四贞,或许我可以相信他。”
“父王认为他还在耍花招?他现在满手可都沾染了血腥,还能耍回马枪?”吴应常对此十分不屑,他认为孙延龄绝对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了。
“论谋略气度,你永远及不上他!”吴三桂抚摸着桌上的帅印,略有所思的说道:“虽然不知道是否有错杀,但一日之间,广西军中所有的联络人全部覆灭,他的手腕真是铁血,这些年来我们都被他的外表所蒙蔽了。”
“他是虚晃一招?那我们更应该先下手为强!”吴应常也紧张起来。
吴三桂摇了摇头,“不可思议,实在是想不明白!”他直直的看着吴应常,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一样,然后泄气的叹了一口气,“问题是,不仅我们的眼线,三藩其他的眼线被诛杀,连朝廷的眼线也未能幸免。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吴应常一时也失了主意,“父王,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既然看不清,就不要盲目的采取行动。从外围打探消息,看看孔四贞采取什么动作,我们再做打算。而且,”吴三桂稍微松了一口气,“我们在其他战场上进展顺利,广西现在闹起了内讧,反而让我们能够集中兵力在别的战场上,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那应常加派人手关注广西动静,一旦有变,我们再相机行事。”吴应常领命而去。
吴三桂望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由又担心起来……
西南、东南边陲,从十二年吴三桂起事开始,转眼间已经多半落入叛军之手,陷入多事之秋。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内,也自那时起,纷乱不断,愁云惨淡。
“……抚蛮大将军孙延龄诛都统王永年,叛;靖南王耿精忠叛,幽福建总督范承谟……”
“吭啷”康熙将书桌上的烛台挥下桌面。“都反了!全反了!”他愤怒的喊道。
“皇上,喝碗醒神汤。”说话的是皇后赫舍里氏,她现在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却依然每日到养心殿来侍奉皇上。
看到温柔贤淑的爱妻,康熙皱起的眉头渐渐舒缓,接过汤碗,扶她坐下,关切的说:“文宣,你就要临盆了,不用每天晚上都陪朕到这么晚。现在国事危急,不能经常陪伴你,朕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文宣为康熙理了理发辫,笑着说:“皇上是一国之君,一切应以国事为重,臣妾有那么多侍女照顾,皇上不用担心。臣妾是皇上的妻子,一切应以夫君为重,皇上怎么能剥夺臣妻的权利呢?”
康熙端详着文宣姣好的面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对自己说的话。如今面对文宣,每天看到那温柔似水的笑容,他终于体会到当年她的那种执著了,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是爱错了人。
“皇上……”文宣望着失神的康熙。
“宣儿,这场战争平息后,朕召回四姑姑,让你见一见她。如果没有她,朕不会那么爱你。”康熙深情地说,那个爱字从他嘴里吐出时,是那样的自然。
“臣妾进宫后经常听老佛爷提起四姑姑,知言嬷嬷也毫不讳言,说姑姑是当年后宫里最美丽的女人。”文宣淡淡的说着,满眼的憧憬。
其实,康熙知道,文宣了解的比她说的要多得多,但是她就是这样的女子,知进退,谨言行。当然,他也知道,她不是刻意的讨好他,而是不想在他面前重复他知道的事情。
“朕在心底把她当作亲姑姑,希望她不要辜负朕的期待才好,否则,皇奶奶和朕都会难过的。”康熙婉转的说出他对孔四贞的不信任。
文宣将满匙儿的汤水递到康熙的嘴边,然后随口说道:“老佛爷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不是说,她是亲姑姑么?”
“是啊!”康熙将文宣搂在怀里,享受着这难得的贴心。“四姑姑是亲姑姑,没有理由背叛朕,朕不能自乱阵脚。”
康熙十三年三月,继前颁停撤二藩的圣令,推行招抚令,除吴三桂系,对其他叛军归附者,既往不咎;
四月,诛杀吴三桂子应熊、孙世霖,以儆效尤;
紧接着,诏削孙延龄、耿精忠爵;令根特为平寇将军,讨广西;不久,诏以分调禁旅遣将分防情形寄示平南王尚可喜,令一直心向朝廷的平南老王爷协助剿贼。
五月初,加封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迎战北上至江西的吴三桂、耿精忠部。
就这样,西南的战火一路蔓延,朝廷和三藩的对决真正拉开了!
命运就是这样,非要逼着不愿意做出抉择的人进行选择!
孔四贞也知道,若再不做出果断的决定,麾下的军队就很难控制了,发展下去就会是让她更加难于处理的兵变。
她决定最后和他再谈一次。
“这么晚了,还没睡?”四贞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衣服里放了熏香?味道真好!”孙延龄握住她的手。
“怎么办?我们两个真要先开战么?”四贞抽回她的手,和孙延龄面对面的坐着。
“我们是夫妻,怎么可以打仗?”孙延龄走到门口拉上门,孔四贞看到他跟一个黑影吩咐了些什么。
“我们立场不同,你的旗帜不姓孔。现在皇上已经派军南下讨伐广西,孔家军也要我做个决断,我不知道除了开战还能有什么选择?”孔四贞依然是低眉顺眼的。
“我的旗帜的确不姓孔,但是也不姓吴。”孙延龄松了一口气,然后微微一笑,“当然,我也不会傻到要自立成王。”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博得别人的原谅?”孔四贞泫然欲泣。
“如果不杀他们,吴三桂怎么会糊涂到让我们从容‘内斗’?”孙延龄狠狠地说,“而且,多年以来,我就想杀掉他们,正是我的妇人之仁纵容了他们,现在是战争年代,心软只会害我们自己,我们已经将自己害得够苦了!”
“他们是有亲人的……”
“广西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因为战争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孙延龄将脸靠近孔四贞,“贞儿,没有不残酷的战争,没有任何战争是正义的,而在战争中的杀戮也没有合理之言!”
“可是,就算我信你,又怎么能让旗下的将士相信?又怎么能让皇上相信?”孔四贞从看到那张地图时,就怀疑孙延龄是佯叛,可是假亦真时真亦假。
“我不用他们相信,一直以来,我就只是要你相信。”孙延龄欣慰的笑着,他发自内心的舒畅,因为不论四贞以前是怎样的犹疑不定,但是在众人都遗弃自己的时候,她选择了信任。
“我信你有什么用?外有大军压境,内有军心动摇,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孔四贞心急如焚。
“你上次不是看到军事地图了么,那就是部署。”孙延龄沉稳的回答。
孔四贞静了静心,冷静的回想着那幅地图,嘴角撩起了一丝苦笑,“你一直在等,这个时机终于让你等到了。一直以来,你这个策略都很被动,需要敌方的配合,不过从目前看,已经成功了大半。”
孙延龄将四贞抱在怀里,无奈的说道:“抚蛮大将军就近剿叛,根本就是远无外援,近有强敌的必败之战。当初在昆明,吴三桂也不是因为害怕孔氏精锐而放了我们,仅仅是他准备不足,不想因为我们而坏了全局的大计。不过当他公然挑起战火的时候,就已经将我们计算在内,我们又怎能与他硬碰硬?”
“我的表现也很好,是不是?”孔四贞倚着他的胸膛。
“但是,你在信我的同时,也在动摇。”孙延龄口气是责怪的,眼神却是宠溺的。
“我现在也在动摇,因为这个计划不能有一点的意料之外,这就是兵家大忌。”孔四贞摸着他的脸,担心的说:“如果我们头脑不清,就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
“所有的前期计划已经成功,后期的计划已经没有太多的变数了,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就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孙延龄安慰着四贞,他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却很清楚,日后如果皇上要除掉他,这就是最好的借口。
“那,我们怎么对待即将到来的平寇将军?”
“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