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吴梅村
“你有证据么?”四贞很平静的问。
“已经不会有证据了,但是我不想再有这样的人存在于你的左右。”孙延龄说得很轻松,但是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四贞偎在孙延龄的怀里,两只冰冷的手塞在他的袖口里。
“贞儿,你不相信?”孙延龄的心此刻比四贞的手还要冷。
“龄哥哥,外面的人会相信么?”四贞低垂着脸,似乎专注于吸取孙延龄身上的热气。
“我只要你相信就够了!”孙延龄狠狠地抓住了四贞的手。
四贞仰起脸,仔细的看着孙延龄,她的手也在袖内握紧了他的手臂。
孙延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的呼出,缓缓站起身,为四贞盖好被子。
“好好保重身体,我到书房睡!”
“父王,这次孔四贞和孙延龄是真得完了!”吴应常有些幸灾乐祸。
“孙延龄根本靠不住,他对四丫头太痴情了!”吴三桂一边擦着宝剑一边说道。
“这次可与上次不同,孔四贞不会再相信他了!何况,这些年来,他跟咱们做了那么多事,难道想回头就可以回头么?皇上不会放过他的!”吴应常奸佞的笑着。
“只要孔四贞对他有一份情在,那么他随时都可以回头。”尚之信掀帘进屋,手里玩弄着一只翠羽小雀。
“当初就应按我的说法,一举毒死她!省得我们麻烦!”吴应常有些沉不住气。
“你懂什么!要一个人死还不容易吗?”吴三桂将宝剑嚯地入鞘。“只要他们两个有一个死了,那么孔有德的那些走狗们就会全部倒向朝廷,你以为他们会跟着我么?”
“他们有什么可怕?我……”
“你住嘴!”吴三桂愤怒地打断了吴应常的厥词,他内心充满恼火。他最得意的儿子被指婚做了额驸,成了皇上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他这个儿子,却骁勇有余计谋不足,难当大任!在这要变天的时刻,让他如何不心急如焚!
“应常,你不要急!”尚之信笑嘻嘻地走到吴应常面前,然后继续摆弄他的小雀,说道:“兵书有云:‘哀兵必胜。’如果他们情未断,却有一个死去,另一个势必以必死之志,为其报仇!在广西,除了我们,没人敢动他们。一旦我们那样做了,无疑给自己树强敌!这或许就是太皇太后的谋划吧!以有情治无情!”
尚之信最后这一句,使场面一下子尴尬。
“咳,”吴三桂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转开话题,“你父最近可好?”
“烦劳吴叔叔挂念,只是家父不听劝,一定要上表独自回辽东去。”尚之信赶紧应承。
“这样也好,也可试探一下朝廷的动向。”吴三桂在心里骂着不识时务的尚可喜,嘴里却说着相反的话。
“精忠最近不常来了。”吴应常插话。
“是啊……”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唉,真是不祥之兆啊!”吴三桂沧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然后独自朝庵堂走去。
笃笃笃——在老远就听见这该死的木鱼声!
如果不是那只纤手在敲打着木鱼,他一定拆了这座庵堂!
吴三桂虽然满腹的恶念,但是看到她那静柔的背影,心一下子温柔起来。
“还是要到五华山出家?”吴三桂为菩萨上了香。
“妾身留在这里会拖累王爷,而且,妾这一身罪孽,总要洗刷干净才好。”敲着木鱼的女人转过身,淡淡的看着吴三桂。
她,就是倾国倾城的陈圆圆。
只是,颜色虽在,年华已逝。
“你都已经累我成了不忠不孝之辈,如今还和我说什么拖累?”吴三桂冷冷地问道。
“是妾身错了,所以,妾身不会再错。”陈圆圆放下手中的木鱼,拜了拜菩萨,惋惜地说道:“可王爷还准备错下去。以前错的,都怨妾身,而日后错了,王爷,那还要怨谁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什么有情无情,到底是谁有情谁无情!”吴三桂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王爷当初为了妾身,不顾公公的生死,背弃了大明朝,对妾身有情,对公公无情;如今,王爷为了功名权望,不顾远在京城的应熊世霖生死,要再叛大清,对儿孙无情,却不知对谁有情?”陈圆圆披上披风,望向被风沙弥漫的夕阳,悲伤地说道:“王爷一动,恐怕这西南又将陷入万劫不复。不仅仅是应熊,还有耿尚两家的世子,广西的格格额驸,都要被卷进来。他们都还年少,就像当年的你我一样,可是你却在逼着他们做无情无义之人!”
“江山大业,岂是你等妇人所能指点!”吴三桂不屑的说道。
“千古罪人的指责,又岂是我等妇人所能承担?”陈圆圆有些生气,独自朝外走去,最后说了一句,“前缘旧事葬白骨,恩怨情仇灭青灯。”
不幸很随意的碾压着生活的某一天,而生活还在继续着,好像一切如常。
的确,一切如常。三藩的动向如常,孙延龄的生活如常,孔四贞的计算如常。只是,自从那天晚上,孙延龄没有再来过公主楼,而她,也没有召见过他。
但康熙十二年,岂能如常?风雨飘摇的西南边地,岂能如常?
康熙十二年三月,平南王尚可喜上疏要求告老还乡,返回辽东,请朝廷准许其子尚之信袭爵留镇广东;
皇上御批恩准,同时下旨,令其尽撤藩兵回籍;
同年七月,平西王靖南王上疏请求撤藩;
皇上将撤藩问题移交朝堂大臣讨论……
康熙十二年十月末,一道密旨急传广西将军府。只是这是一道太皇太后下达的旨意,与军务无关。
赐死宫女小选,罚俸广西将军孙延龄。
这就是旨意。
孔四贞接过谕旨,扶起瘫倒在一旁的小选。
“为什么?”柠儿忍不住问出口。她曾潜伏宫中多年,当年身份揭开后,太皇太后尚未惩戒,而如今,为何要赐死自己亲赐的陪嫁宫女。
“柠儿……”孙延龄示意她不要追问。
她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孔四贞,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小选,忽然想到了那天夜里与四贞的交谈。她开始明白了,而当她抬眼看到一旁满目杀意的闻声时,她完全清楚了事件的原由。
“你……”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小选说。”孔四贞命令道。
“格格……”
“嬷嬷,不用担心,你们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去,孙延龄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四贞一眼。
“小选,坐吧!”孔四贞说得客客气气。
小选却跪了下来。
孔四贞难过地舒了口气,“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是奴婢对不起格格,对不起额驸!”小选泪如雨下。
“其实,十年前我看到你跟踪柠儿时就应该想到,你根本就不是太皇太后的耳目。”四贞有些遗憾的说道。
小选低下了头,“奴婢别无选择。”
四贞站起身,倒了两杯茶,扶起小选,将她按在椅子上,“你不用再自称奴婢,一个将死之人,不必守这些礼法。”四贞将茶推到小选的面前,自己也喝了一口,“就算当初我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也不会揭穿你。就像这几个月以来一样,我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身份,我就不会失去两个孩儿!”
“奴婢该死!奴婢也不想!”小选再次跪在了地上,“奴婢当初真的没有想过要杀死格格腹中的婴儿!”
四贞安静的坐了下来,“我也很想知道,八年前我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消失的!”
“那年,得知格格有了身孕,奴婢真的好高兴,奴婢还特意为未来的小公子做了一双小鞋。可是当奴婢把这个消息秘传给平西王府的探子时,他竟然给了奴婢一包堕胎药。”说到这里,小选有些害怕的顿了顿,“格格经常看到奴婢跟踪柠姑娘,其实是奴婢不敢轻易与平西王府的人会面,所以才专门跟踪柠姑娘出门,如果一旦被格格发现,格格也只会认为奴婢在尽朝廷眼线的责任罢了。”
“但是,那次流产,并不是因为堕胎药。”孔四贞仍静静的坐在那里听。
“如今奴婢也不必再隐瞒格格。奴婢当时真的下不了手。奴婢自小家贫,又有弟妹,爹娘每次看到奴婢,都千方百计想从奴婢身上迫出钱来,从没有想过要抱抱奴婢,要说两句贴心的话。而那年京城闹天花,格格抱着奴婢,安慰奴婢,奴婢都铭记于心。所以,奴婢就想拖得一时是一时,将堕胎药扔进了鱼池,之后向探子谎称不小心掉进池塘,药物全都被淹了。”
“那后来是怎么回事?”四贞的眉角翘了翘。
“奴婢害怕他们会再送毒药,所以奴婢就想,如果能让大夫天天陪着格格,那么奴婢就可以理所当然没有下毒之机。奴婢那日出门前,给格格喝了一晚加了药的莲子粥,那种药是我家乡的土方,平时用于安神,我加重了分量,希望格格可以因此昏迷一阵。以额驸对格格的关心,他断然会让大夫寸步不离的守护着格格。但是……”小选很痛苦的捶打着地面。
“但是,偏偏那天早上我一反常态,硬要出去散步,结果,阴差阳错,就在嬷嬷进屋取披风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人在房顶,然后追下楼梯,而恰恰那时,药物发作了!”四贞平静地叙述着,她没想到,自己的孩儿竟然因为太多的保护而失去。
“对不起,格格,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小选失声痛哭。
“当年你可以为了一点感情而想放过我的孩子,为什么如今却变得毫不手软?”四贞面目依然平静如水,但握着茶杯的手在颤抖。
“因为妹妹。虽然那年格格最终流了产,但是他们后来还是知道奴婢心慈手软。他们警告奴婢,如果奴婢再敢违抗命令,就要杀奴婢全家,还要将妹妹送去做军妓。妹妹从小就失明,自奴婢进宫后,就担负了家中所有的家事,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奴婢不能让她再受伤害。”小选擦净了眼泪,心情反而宁静下来。
“当年京城天花时,你的父母就是吴应熊府上的‘座上宾’了吧!所以,你当时才那么着急!后来他们又指示你,主动要求陪嫁,跟我回了桂林。当然,你的父母也被送到了平西王府。你知不知道,如果当初在京城时,你道出实情,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孔四贞怜惜地望着小选。
“格格,说这些也是枉然!奴婢是一介草民,不论奴婢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平西王可以掳奴婢全家,太皇太后可以下旨杀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道能够相信谁,追随谁。只是希望奴婢死后,格格不要牵连奴婢家人。”小选深深地叩首。
“你一死,吴三桂那边就会开杀戒——以为我报仇的名义。为了挑起我和延龄的不合,你听从吴三桂的摆布,现在你全家人都要给你殉葬。”四贞无奈的摇了摇头,“小选,你让我怎么洗清这满身的血腥?”
“格格,奴婢死不足惜!可是,格格,请救救奴婢的家人!”小选扯着四贞的衣角,死命地摇着。
“我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四贞抬起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孙延龄,小选也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带她去昆明,以她一命换她家人的性命。”孙延龄淡淡的说,然后望向孔四贞,“如果你想连她也保全的话,恐怕做不到。”
“我无法保全,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既然是她选择的路,没有人可以救她。”四贞站起身,“如果她愿意,就去一趟昆明吧!或许,是拜访平西王的时候了。”
“只要能够救奴婢家人,奴婢一切听格格和额驸的吩咐!”小选的眼睛中重现了希望。
“我先修书一封,免得……”
“不必,我来写。”四贞冷冷地打断了孙延龄的话。
孙延龄心中的难过无以复加,但是他明白,他真的明白。
夜风冰冷,露霜冷凝。
他站在江边吹着潮湿的风,有两个时辰了。而,她,还没有来。
纤影闪动,脚步却很迟疑。
“我说过,不要让我等。”他满眼的不快。
柠儿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然后是啪的一个耳光。
“啪啦”他摔掉手中的小酒坛,一把拉起柠儿的手,“你约我出来,要我等那么久,就是要给我一个耳光?”
“我已经是轻饶了你,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否则,我会杀了你!”柠儿说完就要走开。
他一把将她拉到眼前,紧盯着她的双眸,“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还想着他?你别做梦了!”
“放手!”柠儿狠命从他的手里挣脱,退开了几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利用我?今天我来晚了,因为我去杀人了!”说完她将腰间的短匕扔在地上,上面是淋漓的鲜血。
“你杀了谁?”他紧张地拾起那把刀。她是他的女人,他不要他的女人去碰触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不必装作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很早我就发现有人跟踪我,但是我选择相信了你的鬼话!我真的很荣幸,有你监视我还不够,还需要请其他的帮手!我徐柠真的是三生有幸!”柠儿将他握着刀的手举到他的面前,“记住,如果日后我们在战场相见,我一定不会手软!”
“柠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最后问一句,你要不要和我回福建?”他背过身去,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不知道以后我们是并肩的战友还是对阵的敌人,但是,这次回去,我和尚家的婚事就不能再拖了。”
“恭喜王爷!王爷觅得佳人,早生贵子!”柠儿决然的转身而去。
耳边是她远去的脚步声,血从他紧握刀刃的手上滴落……
树影婆娑,孔四贞和孙延龄站在树后。
“柠儿喜欢他。”四贞轻轻地说。
“嗯,但是那个探子让柠儿误会了。”孙延龄楼着四贞的肩,给她温暖。
“也好,探子会在这里等小选,说明吴三桂还没有得到消息,而我的书信会快报而去。”四贞微微靠在孙延龄的肩上。
“现在箭已上弦,连他都要回去了,恐怕是要一触即发了。三家藩王都做好了准备,我们……唉,这是一场四面楚歌的战争。”孙延龄感叹道。
“这种形势,不知道我们的谋划到底能成功多少。只能先委屈柠儿了,现在不是解开他们矛盾的适宜时机。”四贞皱着眉头说。
“是啊!我们的‘问题’什么时候才可以解开?”孙延龄将四贞楼在怀里。
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