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监狱。每一根半腐朽的木头都刻上了咒语——天地之灵,凝者众生。
这是“凝界气”的起始咒语,愚王刻上去的,挥手之间,整个监狱都是他的“凝界气”。他控制了鬼城,控制了鬼,也控制了罪。
封死盯着这句咒语发呆。他在想后面那句话——“凝者众生”。“众生”在这里应该不是名词,而是指所有人都会生存下去。
不知道愚王此行,会不会让所有鬼城里的人都会“生”。
看到篆刻的文字,封死又拿起藏在衣兜里的一小块玉石和一把刻刀,凝神在玉石上刻着小老鼠简笔画。
这方法是在第一次鬼狼大战中,封魂教他的,目的是为了改掉他冲动的毛病。可是,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老鼠不知道画了几千几万只,他的性子依然如故,像是走下坡路的擀面杖,急吼吼的不能停。
百无聊赖,所有邢监的嘴都被愚王绞上了缝衣线。
第一只老鼠只剩尾巴还没有画好了。因为玉石比较坚固的缘故,最难画的也恰恰是尾巴,弧度要掌握好,力度要掌握好,他的手开始紧紧握住刀把,控制着力道,不能有一丝颤抖。
就差最后一道上扬的线了,一定要一气呵成。可惜了,一只真正的老鼠叫了一声,彻底打破了他的心境,他的那一笔没有完美无瑕,角度弯了。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气喘得越来越重。看着这块玉石,他仿佛又看到了在面具城与他殊死搏斗的封魂。
他嘴里咬牙切齿地喊着:“胆小鬼!胆小鬼!”手上也没闲着,原本认真雕刻的手法变成了愤怒地戳,那块玉石就好像是封魂的脸。
戳累了,直接往对面空荡荡的墙上扔去。响声没有惊动任何邢监,监狱依然像是一口枯井,安静地让人期待能够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确实有事情发生了,然而并不恐怖。被玉石敲打的那块墙壁突然凹出一个人形。
来人正是封魂。
“你还是没怎么变。”封魂拾起那块玉石,用拇指搓了搓玉石上的污迹,看着那不算完美的小老鼠轻笑了声。
封死想要掏出刀泣,做好了手势,发现刀泣没有归位,才想起自己的武器已被邢监收押。可是他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武器,直接上手掐住封魂的喉咙。
封魂没有做任何抵抗:“鬼面杖还是听我的。”
听到“鬼面杖”三个字,封死还是不甘心撤下了手,他依然相信,只要封魂用冥炼气祭起鬼面杖,依然可以像第一次大战一样轻易打败夜狼族。
封魂喘了喘气:“我们到底还是朋友。”
听到他提“朋友”二字,封死并没有理他,直接抢话:“你能进来,自然也能出去,带上我。有人在做蠢事。”
“带不了的。我修炼的是术士冥气,和愚王的上神界气同根,而你是个刀客,冲破不了他的咒诅。”
封死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来这儿干嘛?看我笑话哪?!”怕邢监听到,他压低了嗓音,不过那要杀死人的眼睛、那要咬死人的牙齿让此刻的封死看上去倒有点愤怒的可爱。
封魂嗫嚅着嘴唇,突然露出少年般地羞怯,还煞有介事般咳嗽了一声:“嗯咳……我是来求你原谅的。”
封死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这时候你来跟我求原谅?!早干嘛去了?”
封魂双眼闪烁:“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鬼城。”
封死冷笑一声:“呵,行,我原谅你,你滚吧,我要睡觉了,看见你烦。”
封魂又像小孩般拉住了封死的衣襟:“你那根本不是原谅的态度。”
封死不耐烦了,扯开了封魂的手:“我说你这老家伙害不害臊?啊?鬼狼大军过了奈何桥的时候你在哪儿?将士们一个个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时候你在哪儿?不知道你躲在哪个死蜘蛛精的胯下呢!让你交出鬼面杖,你还编出一套说辞糊弄我,你是不是待鬼城待久了,把鬼话全学去了?!”
“我也没有办法,鬼面杖这次真救不了鬼城。我也破了身……”
“别提你那破事儿了!”
监狱里好一阵寂静,因为所谓的“破事儿”,两位忘年交之间隔着的或许比无间地狱的那条河还要宽一点。
封魂用异常平静的语调打破了寂静:“我师父在我小时候告诉我,其实他很讨厌我。我心有不甘,便问他为什么,他跟我说:不单指你,我讨厌所有小孩儿。”
然而封死并不想听他的废话,干脆躺下来,转过身去,拿背影招呼着封魂。
封魂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陈述中:“我又问他为什么,他又跟我说:看见小孩,就想到女人。我接着问:女人很可怕吗?他回答:女人不可怕,怕的是欲。他第一天从街市的角落里捡到我的时候,就在想我的哺乳问题,便找了一个村妇。给了十文钱,村妇便放下了自己的孩子,抱住了我,掀开她的上衣。那时候师傅应该在冥行和冥破二气之间徘徊,正是考验心境的时候。跨过去就海阔天空,跨不过去就万劫不复。可惜了……”
封死转过来身,平躺下,揶揄道:“可惜的是那个村妇。多么平庸的故事,正好有催眠作用。”
封魂坐到了床头位置,继续讲述道:“是一条狗。救我师傅的是村妇养的狗。听到狗的叫声,我师傅才想起人兽有别,没有将结果恶化。只不过心境没了,道行也没了,带着我隐蔽山林。没有女人。”
最后那句“没有女人”,像是庆幸,也像是狼犬的夜啼。有多少平静,就有多少无奈。封魂掀开了道袍,露出背部的伤口:“这是他惩罚自己的证据,我就是罪因。”
封死不是很好意思:“你干嘛呢?啊?穿上穿上,恶心!”
“每个小孩都会问父母:‘我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也问。但是,得到的不是一句‘你是我捡来的’玩笑话,而是疤痕,一条比一条深,这辈子都忘不了。”
封魂挤出了眼泪。老年人的眼泪,至少比年轻女人的眼泪容易相信得多,连封死都动容了,毕竟他是连美女鬼灵儿都不屑放在眼里的人。
“这根鬼面杖就是凶器,他打我的凶器,我杀他的凶器。”
封死睁开了双眼,惊愕得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这不是他认识的封魂,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善良而有趣的老头,不是送他玉石、教他刻小老鼠的“顽童”,不是替他打造“灵性之刃”刀泣的良师益友。
“一棒一棒的下去,敲打头骨的声音其实没什么好惊奇的,跟敲地板的声音其实差不多。脑浆就比较恶心,很粘稠,不够纯,我没吃下去,其实是想吃的。心脏也一样。”
封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双腿都不自觉地离封魂远了一点。在鬼城当差,他不怕恐怖故事,他怕老实人讲恐怖故事。
“在往生洞里修炼最后一层——冥炼气。炼的不是相忘,炼的是转移,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鬼面杖上去。它是我的血肉。我的血肉从哺乳的第一天起,就是由恨铸成的。”
封死再不敢躺下了,坐直了身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腿麻酥酥的,和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恐怖故事一点都不好听。你到底想要讲什么?”
“我骗你的。”
封死像绳子脱了身子一样,松了口气。
“后来,我不恨了,感觉很好。帮鬼城解了围,成了英雄。”
“我知道。但现在成了狗熊。”
“不是狗熊,是罪人。我自己的罪人。”
封死听到这话,便忘了“老实人讲恐怖故事”带来的恐怖,他和封魂一样,带上了仇恨。只不过他性子比较直,直接动手攥住封魂的衣领:“你是鬼城的罪人!”
“愚王害了我!”封魂低啸道,那眼里的仇恨像是被鬼面杖反噬了一般,重又回到他痛苦而扭曲的少年时光。
封死被恫吓住了,他的手不自觉松开。
“我现在才明白骄纵的下场,不过是功高盖主引来的妒恨。可恨得是,即便你功高盖主,你依然不是主,是仆人,是奴隶。奴隶就得听话,他要你死,你就得死;他要你看守淫戒冢,即便你是戒淫的术士,你也不得不听命。我对自己的道行太自信了,以为不会重蹈我师傅的辙。”
封死心里有了同情的想法,毕竟是老朋友,即便他年轻时心理扭曲,但至少年老了功大于过。毕竟他师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封死如是想。
“你应该知道玄明镜吧,画个圈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或者是人,偷窥最好了。最无赖的手段,偏偏附着在最高等的上神界气中,太讽刺了。哈哈,真是太讽刺了!”
封死用脚点了一下封魂,算是安慰:“我知道那事儿,你别难过。不过你也不能因小失大啊,鬼城现在的状况……”
封魂骤然转过头来,那眼神却像是要吃了封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跟一个送饭丫头的丑事在全城人眼皮子底下,在他们的脑子里,无限循环放大!人人都知,鬼城里的鬼最是胆小,但那天所有胆小的眼光集中起来,压垮了我。因为我是他们的英雄,是他们信赖的最正直、最正宗的术士!你不会明白!”
死鸦一般的安静现场。同样是他们二人的隔阂造成的,只不过这次站在理上的,位于主动的,是有着伤痛过往的封魂,而不是忠于鬼城的封死。
“愚王的肚量确实小了些。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也许劝慰朋友最好的方式,不一定是教他解决办法,因为现在的封魂不是很理智,连封死的话都没有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欢哀乐中。同仇敌忾或许也不错。封死的手搭上了封魂的胳膊,他们毕竟还是朋友。
封死拿出了鬼面杖:“炼他有什么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真正的战争没有那么简单。”
第三次安静。
“他……我好像不认识了。”
“你见过鬼狼?”
“没有。但是看见过鬼狼大军。这不是我之前的鬼狼军队,有人对他们下了梦咒。那个人……道行在我之上,好几个层次。”
“梦咒?你怀疑……”
“这次,真的没人救得了了。事情要复杂得多,就是地藏在世,也不一定能够挽回局面。”
“行阳伞也不行?”
封死拿住了鬼面杖,不过没有接过手,而是往封魂身边推。他不希望封魂死,总觉得有办法。现在的封魂,需要朋友来帮他度过心理难关。
“糊涂!”
封魂没有抑制住自己高亢的情绪,音调高了些,被邢监听到了。偌大的鬼城监狱响起期期艾艾的鬼鸣,黑洞洞的视觉效果里隐约飘荡着透明色的衣袂。临近封死的监房门口,露出数张惨白的脸来,嘴上缝着缝衣线,瞳孔里透着空洞的眼白,没有眼珠。
他们手上通通执着月牙镰刀,镰刀上的刀尖部位有一处小孔,小孔里散发着幽绿色的星星光芒。利用镰刀,他们的身体直接穿过了设有结界的监房门,逐渐靠近封死和封魂。
封魂手上的鬼面杖微微颤动,血液在杖身上沿着预设的轨迹缓缓流躺。
蓄势待发,邢监张开了被束缚的嘴,缝衣线拉紧了,却听不见任何嚎叫声。他们的镰刀高举着,绿芒愈发浓盛,像是要吞掉整个监房。
轻微地“咔”一声,像是玻璃出现的裂痕。绿芒遽然减弱,邢监的整个身形都摇摇欲坠,忽隐忽现,好像是要烟消云散的样子。
不是好像,他们确实烟消云散了。随即而来的,是玻璃的破碎声。监房的门,愚王用凝界气设置起来的透明结界,碎裂的声音、轨迹都和玻璃相差无几。
黑暗的鬼城监狱上方,突然射进来一道剧烈的光芒。
众鬼的幽鸣突破了人声频率的极限,随那道光芒一起刺进了鬼城监狱的心脏。
玻璃的碎裂声,鬼魂的幽鸣,昭示着鬼城监狱的惨痛灭亡。
所有被收押的人类囚犯都堵上了耳朵,惊恐地看着那道他们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过的太阳光。
“机会!机会!”封死看呆了,他想到的是:出去以后就还有机会挽救鬼城。
“糊涂,糊涂。”封魂看呆了,他摇摇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行阳伞还在往上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