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雨,夜。污水钟落下子时最后一滴水。
面具城的主干道上青砖骚动着,咕噜咕噜的,熬死猪一样的声音。
封魂拄着拐杖,一步一颠,瘸了腿还爱喝酒,命如草芥,他不屑一顾。
他的脚底板和青砖底下的亡灵殊死博斗,笑声好像撕碎了厕纸般嘶哑。
月亮的边角弯成一把缺口的刀。刀的主人卸下手上的戒指,并将戒指用念力嵌进了刀身。
青砖禁止了骚动,从未有过的安静,甚至白天被车马碾过的痕迹都在震荡过之后化为乌有。
雨扫洗着路面。封魂张牙舞爪地颠笑终于得来了报应,露出的泛黄牙齿在雨的侵袭下变成了红色。
“老友,最近道行精进得很哪。”
那钝刀呼呼地响着,似乎在替主人回答封魂略带攻击性的问题。
“清明时节雨纷纷,封死刀下断七魂。长醉酒乡弃鬼城,夜阑深处思往生。”
封死合上双眼,雨从帽檐上滴落到刀上。刀泣也仿佛失了生命般死气沉沉。
“我知道杀不死你。”
“你那把刀泣,看来认主了。”
封魂言语间,封死已然将刀泣掷向月牙,并以月牙为支点,旋转着切破了夜空,每一滴雨在液体状态瞬间绷直了身子,越收越窄,越分越细,最后变成了切片,气势汹汹地冲封魂飞来。封魂不紧不慢,标志性的诡笑张扬着自信。只见他将瘸了的右腿缠绕在拐杖之上,身子腾起半米左右,狠狠坠下,拐杖的尖头戳进了青砖地。青砖底下的亡灵尖叫着随青砖腾空而起,向封魂处聚集,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鬼术盾,抵挡着剑雨。
“既然知道杀不了我,为何多此一举?”
“我要你的鬼面杖!”
“哈哈,鬼面杖乃我血骨筑成,你觉得他可能听你的话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弃鬼城,我得守着!”
封死刀如语声,力道又加了几分。
“罪人又怎么能回去?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还有谁会相信我?救了鬼城又能怎样?”
“原来连圣人都胆小自私!鬼城的命在你看来连自己的面子都不如。”
封魂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亡灵身上的绳索也松了几分。一滴剑雨见缝插针,划过封魂的脸,留下了伤痕,只是疼痛未能抵过封魂心里的愧疚,即便千刀万剐,身死也可以往生。但是心死,心疼,却是几辈子都无法原谅的错。封魂分得清轻重,可又无可奈何。
“我能说是我的错吗?我逃了,还有机会。今天跟你回去,你知道我的下场会是什么吗?谁都不会听我的。而且这一场战争,鬼城必败,我不能死。愚王……”
“没尝试过怎么知道会输?你敢不敢跟我回鬼城?”
“我真的不能回去。这场仗一定会输,相信我,别找死!”
“算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封死手臂一收,刀泣上的戒指便脱落下来。然而当戒指即将套上封死的无名指上时,却在半空中停住。封死竭力大喊一声,戒指上的蓝光愈盛,随后蓝光集合变成了一道光束。光束旋转,封死伸开右臂靠近光束,一片肉便轻轻松松地给切了下来。那肉在蓝光中渐渐消化。戒指随即脱离封死,直向刀泣而去,最后狠狠撞击了一下刀泣,刀泣便彷如新生一般,缺了的刀口变得锋利无比。刀泣见封魂的鬼术盾没有办法突破,便将身子扯裂,刀片消于无形。封魂疑惑,耳听八方,预防不可知的危险。
疾风呼啸!咤!封魂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身死!
仓皇间,青砖底下一亡灵脱了灵衣,变身为一邋遢少年,通体姜黄,头发蓬乱,穿着烂马褂衫,一眼呈绿色,一眼镂空,镂空眼中有一混白色小蛆,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烂衫少年莽撞的速度似有不满般发着牢骚,狠狠抽打着少年的眼角。
烂衫少年搂过封魂的腰际,像疯狗一样奔跑,躲着刀泣的追击。眼看刀泣越来越近了,烂衫少年慌乱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底像踩着仙道白人的飞剑一样。封魂好奇心起,他倒不怕刀泣的狠烈,轻轻一口浊气,那刀泣便似吸了仙肠散般浑身无力,转向攻击。而此时的封死此时因为失血过多,倒有点撑不住了,隐隐然要昏迷的样子。刀泣临封死眼角那一刻,悠悠醒转,认出了主人,惊慌失措,魂不附体,赶紧逃离,身随引力,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哐啷一声,再无声息。
封死喘着粗气,捂着受伤的手臂,不甘地看着远方,烂衫少年离去的方向。
烂衫少年跑啊跑啊,穿过松林,趟过面具城的护城河,直让那只小蛆的身板儿甩成了两节,一节扣着少年的眼角,一节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耳蜗里。
“唉,唉,唉,我说这位小兄弟,可以了,可以了。”
封魂拍着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可是烂衫少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脚上还是踩着润滑油,继续执迷不悟。无可奈何,封魂轻扇了少年一巴掌,顿时时空静止。烂衫少年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那舒舒服服躺在耳蜗做美梦的半只小蛆一个不妨吧唧一声掉在地面上的水塘里,扭动着身子挣扎着。封魂看着小蛆哑然失笑,从衣兜里掏出一方黑色的手巾来,将那小蛆拾起,放在烂衫少年苍白的面孔上。拽着少年眼角的另半只看到同伴欣喜不已,和同伴扭着拥抱了一下,又拿那断裂的截面轻触了同伴的身子表示吻意,随即将身子缩扁,和同伴合二为一,待到良久又是一条完整的好蛆了。小蛆疑惑为什么烂衫少年突然定住,他用尾部挠着少年的鼻孔,可惜了少年没法笑出来,只能微微缩了眼角,那颗绿色眼珠看看封魂,又看看小蛆,眼睛里满是恳求之色。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不听呢,我一老人家给你这么一折腾还不散了架?”封魂有意装怒想逗逗这可爱的鬼少年。可少年的眼珠子虽是绿色的,背后的意义却是白色的,好像什么也不懂一样。封魂真的封魂了,拿这少年无辜的眼神没办法,拂了拂袖子,给少年解开了定身法。少年喘着气儿,时不时地往后面张望着,看那刀泣有没有飞过来。
“唉,我说小孩儿,是寄居鬼吧?”封魂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意间问道。烂衫少年点了点头,坐在地上,捏起一片树叶,往自己的镂空眼里塞着。眼里的小蛆慢慢爬上树叶,伸了个懒腰,便不再动弹了,小巧的身子呼吸间缓缓起伏着。
“叫什么名字?”封魂慈爱地抚摸着少年的头。
烂衫指了指身上的烂马褂衫。
封魂疑惑,猜不透少年的意思:“烂衣服怎么了?”他试着摸了摸少年的烂衫,以为里面有什么纸条啊之类的,写着少年的名字。烂衫吓了一跳,伸出一只脚蹬飞了封魂。
封魂生气了,站起捋着袖子,想要和少年干架似的:“唉,我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没教养?问你个名字用得着这么不客气嘛?”
少年吓着一手捂脸,一手格挡,敢情也属胆小之辈。封魂愣是没了脾气,看他也是孤鬼,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少年看封魂并未下手,提防心少了些,便讪笑着轻轻靠近了封魂。封魂假装不理,从衣兜里拿出一块半腐的松糕,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恍然间起了咕咕声,封魂奇怪地看了一眼少年,只见他的口水已经奔流到地上了。
“唉,我说,寄居鬼不是从来都不吃食的吗?你怎么……?”
少年不答,只盯着松糕。
封魂忘了疑惑,转起了眼珠子:“想吃吗?那首先呢,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二话不说,用脚在地上扫出了一块空地,然后用脚趾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丑字:“烂衫”。
封魂看着字:“你叫烂衫?”
少年点点头,还是凝神盯着松糕。
“你是鬼灵儿的奴隶吧?只有精灵古怪如她才会给自己养的寄居鬼起这种无聊的名字。”
少年听到“鬼灵儿”三个字,突然吓得魂不附体,跐溜一声附身到了附近一棵大树身上。
他一害怕,整棵树都在颤抖,叶子纷纷往下掉。
封魂嗤笑着看了一眼惊魂失措的烂衫,又静静地吃起松糕来,只是这松糕随着封魂的思绪转移渐渐地失了美好的腐味:
“鬼狼啊鬼狼,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