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那个夏日又闷又热又乏味,骄阳灼得我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祖父、父亲、母亲说好了要一起来消暑的,可是我在这个叫乔木的别院里等了他们好多个日出日落,却只是多了一颗又一颗记日子的珍珠。
别院里的仆妇,一个一个趁我睡着的时候都悄悄走掉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荒草蔓延的院子里.
我好想回家,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推开那扇大门。
我的绣花鞋刚刚掉进水里去了,发髻也没人帮我梳了,衣裳也没人帮我打理了。只好赤着脚,披散着青丝。可是这长满荒草的院子,好烫,我倏地收回赤裸的双脚,一下子跳进了溪里。
清清凉凉的,好舒畅。
于是我得意洋洋,在溪里小心翼翼得汲水而过,这里的小鱼好多,但是好小,比我的小指还小。它们成群结队围着我的脚边游来游去。我稍稍弯腰,掬起的清水里都会有一群小鱼,我怕踩到他们,就把他们放到我身后走过的溪水里。记得姐姐以前赤脚泡在溪里,母亲将姐姐罚在阁楼中整整三天。不过现在母亲不在,我可以肆无忌惮得快乐。
玩得累了,我便走到溪水中突兀的巨石上,从缀满砗磲的束腰中拿下一只长长大大的步摇,踮起脚尖,去挑树上结着的果实。这只步腰是外祖母送给母亲的,上面有四只凤凰,母亲簪着它走路,凤凰一颤一颤的,仿佛要飞去很远的地方。我出来的时候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得带了来。
可是打了一下又一下,树叶稀稀落落被我挑下来很多,随风散在溪水里轻轻流去,可是我却连一颗青梅子都没得到。
手好酸,只好坐在石头上,双脚浸在溪水里,一前一后荡起一层层一圈圈的水花。趁着母亲不在,我再得意一会儿。不禁又唱着自己喜欢的歌谣,喝了几口溪水。
突然,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别院外传来,我以为是祖父,父亲,母亲来了,可是黑色大门轰隆隆倒下,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凶神恶煞般的士兵。提着大刀,要来抓我。
我赶紧朝我的阁楼跑去,溪里突起的石子绊倒了我,身上摔了好几处,母亲的步摇也摔到溪里去了。
一个士兵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溪里提了起来,又往我脏脏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你是谁,竟然如此无礼
我一伸手,在他脸上扇了三个耳光。
激怒的士兵挥刀便砍,我倒在溪里,溪水真的好凉,我觉得身体里好像也有凉凉的溪水流出,仿佛看见了母亲正款款向我招手。恍恍惚惚间,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在怀里,我的头枕在他的怀里,听到了他一颗心的跳动。他带着我在天上飞,我的手摸到了他脸上的面具,刻着鸢尾的图案。又看到那些士兵纷纷倒下,溪流中红殷殷的一片,我害怕极了,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间客栈里,是他请来了医者,悉心治疗我。而那个鸢尾花的面具搁在一把剑上。
我抬头仰望着他,他长得真好看,是那种看一眼就能暖到我心里去的好看,让我舍不得离开。他微笑得对我说,杨鸢,杨鸢,南有鸢尾,谁与独处。又轻轻用他的指尖在我的手心写下他的名字,陈逸。他竟然知道我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八岁,他十八岁。
他又抱着我坐在他的马背上,带我穿过钦州千顷关。我看到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姐夫,我那对父亲柔情蜜意的庶母,我那根本不喜欢却必须喊他兄长的瘦小男孩,还有我的大姑母大姑父,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我的小姑母怀抱着她死去的儿子,靠在小姑夫的肩上。他们齐齐倒在江堤上,衣衫褴褛,血痕斑斑,蚊蝇乱飞。几个满脸横肉的人,正乱脚踢在我祖父身上。
他遮住我的眼睛,说不要怕,他们只是睡着了。他又埋怨自己不该走这条路,让我看见这一幕一幕。我说,祖母说过,人这一生,是来赎上一世的罪孽的。悲欢离合,都是假象。
是他,好好安葬了我的家人。
他把我带到了他家,那个走在红纱里舍不得走出来的西溪山庄。
他家里真的好大好大,他把我安顿在他家一个湖心荒岛上,又细心得帮我收拾好了房间,嘱咐我不要出去。他隔几天便来看我,教我练剑,又将我别院中的琴棋书画一一带来给我。
这样明媚的日子,过了好多好多年。我也慢慢知道了,那首珍珠诗触怒了天子,而那时早已远离朝堂的祖父带着父亲还有我那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瘦小男孩,为韩先生奔走于士族门阀间,希望力挽狂澜。
那个时候,我十八岁,他二十八岁
他突然变得好忙好忙,有时隔十几天才来看我。我只好一个人在湖心岛上,鸢尾深处,荡着秋千,数着白鹭来来回回。我知道他做了庄主了。他的女儿也出生了。其实我也知道的,他的三个儿子都夭折了,他说他有时会想他的儿子,就到我这哭一会儿。在鸢尾丛中,他枕在我的膝上,我轻轻抚着他的发带,柔声细语得安慰着他。这鸢尾花的种子是他带给我的,因为他说他记得我叫杨鸢。
后来,当我告诉他,我怀了他的骨肉时,他的女儿已经两岁了。
他没有惊喜,他只是说,你这是何苦呢,我是有妻的。
我不管不顾,说可以做妾。在我们家,妾是最低贱的,低贱到祖父高兴时,可以随便赠送给知交。陪伴祖父到最后的几个妾室,在祖母过世的前几天,被大姑母一一亲手斩杀。其实大姑母早就知道,里面那个只知一味附和祖母,会给祖母梳头讨祖母开心的姜氏才是我父亲的亲娘,那个向来胆小怕事,一年也不敢说几句话的孙氏,是她自己的亲娘,那个行动迟缓的洪氏是大伯的亲娘,虽然洪氏生下大伯不到一年,大伯便夭折了,她也从此只顾念佛。那个文采飞扬,祖父非常喜爱的南阳氏是小姑母的亲娘,祖母从小宠到大的亲妹妹。而小姑母是大姑母的亲妹妹,父亲的二姐。
祖母说,她恨那些给祖父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所有与祖父有关的女人都有孩子,就她没有。她不在了,她不允许祖父再看一眼这些女人,包括自己的亲妹妹。
祖母是在一个荷叶晴碧的清晨走的,她病了好久,说想到水榭里走走。祖父就给她画眉,給她簪上一只我从没见过的步摇。和那只步摇相比,母亲四只凤凰的步摇,显得好小。
祖父轻轻挽着祖母的手走到水榭里。祖母一直说,整个家里,就这里最像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时,荷花含苞待放,祖母伏在祖父胸口,絮絮得说着很多很多我不曾听过的名字还有那些和这名字有关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她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人头上戴着怎样的冠带,衣裳上绣着怎样的花纹和鸟兽,他们写的字比祖父好看十几倍,他们送给她的礼物,装了好几个大房子还装不完。而那些人那些事就像发生在昨日一样,可是一阵风吹过,他们就散了,祖母也寻他们去了。
一下子,祖父苍老了十几岁,他辞去了那个全族都为之骄傲的大理寺卿,整日一个人坐在祖母房中,谁也不见。
后来,母亲告诉我,祖母是前朝的嫡公主,她的母亲,是前朝的皇后,她的父亲,是前朝的皇帝。她生来就灿若明月,她的下嫁是可以给夫家带来几世荣耀的。而南阳氏的母亲,只是宫里一个末等宫女。所以,祖母总是那么的盛气凌人,让祖父都不敢违逆她。可我也知道,他们罗列祖父的罪名,其中有一条,就是私纳前朝公主。
我跪在地上,说着我的过往,我说孩子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再在这个荒岛上了,我要进他的家门,将孩子生下来,给孩子读书习字,让他入仕。
他只是带了两个聋哑婆婆来照料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他说,等孩子生了在说吧。我想他是要回家和他的正妻商量把。
可是等到我生了,那两个聋哑婆婆却当场落荒而逃。而他,也不在我身边。
我摸索着抱起我的孩子,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再一次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和伤心中,我的孩子,他竟然长了两个头,如同怪物一般。
两天后,他才过来,他说他以为我是今天才要生的,他一进门就发现了孩子的异样,我又哭又闹,他沉默不语。他说已经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可以送我们母子回高州。我抱着孩子与他争执,刺中了他一剑,我吓得跌倒在地,孩子也从我手中滑落,掉进了湖中,顺着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就漂远不见了。
我要跳下去找孩子,他却抱住了我,我又在他右臂刺了一剑,挣脱开他,胡乱奔了出去。
三个月后,我又回到了他家,不过,我是星州牧的妹妹,未来夫婿不思进取,哥哥主张退婚,后来哥哥生病去世了,嫂子容不得我,我便一路游历来了梦州,来他家教他的女儿读书习字。而星州牧那个也叫温蔓的妹妹,那个可怜的女孩,早就寻了短见。
我温婉雅致,娴静谦逊,不需伪装,不需刻意做作。连陈姝都对我赞不绝口。
当他知道我又回到他家中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他的妻子,早已认可了我的学识和态度。雪宁也是非常喜欢我。他无可奈何,却又不敢正视我一双含泪的星目。
杨鸢说道此处,叹了一口气,说,熙言姐姐,我真的好生羡慕你。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在鸢尾丛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许,当年,我就应该和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起走的。刚才逸哥哥说,忬儿是个好孩子,我突然又不恨他了。如果我不爱他,又怎么会恨他呢。一切的烦恼,不过我是自寻的。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希望再认识逸哥哥,那样,我便不会如此痛苦了,我便能开心得渡过一身了。
她怀里抱着陈忬,抚着他的两个头,道,忬儿,是娘对不起你。你是最好的孩子。十几年了,娘从未给你梳过头,以后娘天天给你梳头好吗。她充满慈爱,充满痛苦和自责,众人无不动容。
熙言只顾看着陈逸,道,温先生,这些年,其实真的,真的,苦了你了。她和杨鸢想个不过几尺,两人泪眼迷离,竟相对而泣,哭声嘶哑。
陈姝忙上前安慰道,躬身道,熙言姐姐,又向杨鸢点头道,温先生。她和熙言一样,还是习惯称呼杨鸢为温先生,毕竟都叫了十几年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便是逸哥和忬儿的身后事。
熙言缓缓抽中一柄短剑,切下陈逸的几缕青丝,打个结,打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又切下自己的一缕青丝,同样挽在了陈逸的右手腕上。她说,我是逸哥的结发妻子,我们带着彼此的头发,也就不那么孤单了。
她的脸色一下次变得分外惨白,突然朝着花枯荣喊道,逊大哥,都这个时候了,我只是想请你,请你,务必以西溪山庄为重,还有照顾好雪宁。所有人都震住了,望向花枯荣。心儿听他爹爹说过,有个逊大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花枯荣不论怎么看,都和大英雄的形象相差太远。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花枯荣也不分辨,缓缓摘去头上的发套,又撕去脸上糊着的黄泥,原来,他这黑黝黝的肤色,都是拿着泥粘上去的。逊哥,陈姝大喊一声。她这十几年的凄苦和哀怨和隐忍,终于化作泪水,簌簌得往下滴。
熙言擦了擦陈姝脸上的泪痕,道,大哥。我也要走了,我们夫妻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怕相公一个人太孤单。可是我一介女流,除了相夫教女,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和相公来给这太多太多的人赎罪吧。
她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脸上竟然没有半点血色,缓缓得倒在了陈逸的怀里。陈姝瞧见,她的袖中隐隐可见一个小瓶子,是紫幽莲子的毒药。她服毒自尽了。陈姝突然想起,她刚才剪下头发的一瞬间,可能就已吞下了毒药。陈姝理着她的发髻,道,言姐姐,我一点也不怨恨你。她对着陈逸和熙言,拜了几拜。
“杨夫人,我带你去找起死回生的药可好”海面上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声音,一首巨大的船,正缓缓朝他们驶来,船头,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那独孤怀远。心儿,赶紧对陈逊道,逊大侠,就是这个坏蛋,当年的珍珠疫就是他干的的。萱娘娘,也是他害死的。爹爹凄苦一身,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独孤怀远望着众人,哈哈大笑,却也不理会心儿,只是道,杨夫人,你对我有恩,跟老夫去了吧,我们找了那起死回生的药,就好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自若,洋洋得意。仿佛他就是那个大救星一样。他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招,杨鸢,陈逸还有忬儿,三人如果纸鸢一样,竟然齐齐向他飞去。待三人离他船头二三丈远时,只见他右手向左轻轻一挥,杨鸢便稳稳立在了独孤怀远的左侧。独孤怀远一左一右扶着陈逸和悯儿的尸身,只是朝众人轻声笑着。
陈逊大惊,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功夫。这么远的距离,他便是施展全身的轻功,奔到他船上,少说也需要一会儿的时间。可这个老人,一瞬间就将他们三人带走了。他跃上礁石,远远看去,只见杨鸢突然变得分外喜悦,自顾自道,太好了,有了独孤先生,我们一家三口便不愁团聚了。可是她的眼里又分明含着泪,但脸上的笑容又是那么真真切切。只见她缓缓转身进入船舱,大船吱呀一声,调转了船头,立刻消失在了茫茫海面上,找不到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