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苍苍,其正远也。
其视下也,唯见六宫。
此六宫之中,三者为皇室宫殿。
出云榟昶宫位于东北,腹地开阔,着饰素雅,严寒酷暑,四季分明;晋梁赓临宫落于东南,朱墙碧瓦,其势辉煌,冬暖夏炎,花开终岁;黔聿幤礼宫座于西南,修缮渐失,隐于木林,多雨阴湿,蔓繁植翠。
此六宫之中,他三者为朝外行宫。
其一坐落于黔聿蔹原,名曰释旸行宫,百余院落,绵延千里。
其一坐落于晋梁渲水,名曰銮祉行宫,鎏金挂银,奇珍无尽。
其一坐落于出云越山,名曰重露行宫。
重露行宫沁水涧,朝采芳华,暮结玉琼。立于叠峦之巅,覆压一百余里,高低冥迷,起伏有致。
主殿沁水殿,得名之于沁水涧,建筑之于沁水尾,沁水流之于行宫内,成数河道,名之为沁水溪。
重露行宫始建于出云高祖元年,四季清凉,夏无燥冬无冰,皆如春秋,实乃是皇家避暑度寒之好去处。
自出云发难于黔聿之始,着前黔聿枂莻长公主、现出云端绎皇贵妃洛氏居于重露行宫,自此出云皇室一族未曾涉足于重露行宫,至今十年有余,出云方战捷。
其间,九公主云轻浅失散民间重返皇宫,容貌为世人所惊,入画江山绝代第八幅。
而后,五皇子云初澈于重露行宫失踪,景帝云佶震怒,褫夺洛氏端绎封号及皇贵妃位,贬为洛嫔,禁足于重露行宫。
少焉,洛嫔薨逝,重露行宫用度减半,唯余九公主云轻浅一主。
自此,重露行宫愈见萧索。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重露行宫色彩纯净,中无琉璃碧顶,朱砖红墙,尽是远黛墨瓦,素云白壁。
此刻,一切清逸旷远皆葬于火海。
四面环山,竟是烧起了十里红火。
行宫中婢女侍卫四下逃窜,唯有云轻浅此时只身立于殿外崖头,众动衬静,唯显静极。
她矗立于山巅,注视着四下慌乱,久久静默。
这个场景,似乎异常熟悉。
曾几何时,当她还是秦沐唯的年岁,被接回重露行宫之前,她也经历过这样一番兵荒马乱。
乡亲无处奔逃,邻里惨死街头。
那时是因着出云与黔聿战乱。
而这次,却是因为景帝云佶要根除她们这些所谓的黔聿余孽,又要这些无辜的人枉死。
火静静的燃着。
她静静的站着。
静的,好似何事也不在发生。
云轻浅立于崖头,仅是相隔了一涧,却已是两番不同的光景。
“既无牌位,亦无宗庙,在世人眼中,宫中之流皆是身处高位,却不想,竟是如此亲情淡薄,连去世了,也无所纪念。”
“甚至,都不曾相见的父皇,此刻都要将我逼进绝路,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母妃,浅儿也终究是要去找您和皇兄了,在这宫中几日,也是要成了垂死挣扎,就好像母妃您曾说过的,人存活于世,不过就是飞蛾扑火。”
“如是,母妃您说的也算是准了。您仙去了,皇兄失踪了,明澈他,也定是不会来了。”
“您说的对,父皇他不会放过我们的。现在,终于也是到浅儿了。”
“但是,母妃,浅儿从未悔过。只是可惜了您跟皇兄,可惜了您对我的栽培,也真真可惜了您为我铺的路。”
“如今,浅儿怕是什么也用不上了。”
声音中尽是清冷,颤动的肩与紧握的拳却尽显出了少女的不甘。
“不过也请母妃放心,若是浅儿能有一线生机活下去,浅儿定会惜命,不再做傻事。”
“若是浅儿得以大难不死,那我们这些年来受的屈,受的辱,我云轻浅他日必会以黔聿皇室的名义,让他出云千百倍的奉还!总有一天,浅儿要他出云的天之骄子,悉数跪于我黔聿皇族的列祖列宗前赔罪!”
“如此,望是也能偿了浅浅的孽。”
“可是浅儿并不恨他们。只是觉得对不起您和皇兄,因为浅儿的任性,最终却要您和皇兄替我偿命。”
“浅儿也不恨他,也不怪他。”
“毕竟人各有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可浅儿再也不会对他抱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摸出怀中的碧落彼珄短箫,箫体通为白玉,唯有顶处一滴鸽血红得触目惊心。
那整白玉本是枂莻长公主的嫁妆之一,因不知作何而用,便赐予了云轻浅。因着他的“萧”姓,云轻浅便将那白玉镂刻为了一短箫,而那颗鸽血红,则是云轻浅自打出生以来便戴在身上的,许是何物之象征,但至于究竟为何物,云轻浅却是始终不知晓的。
默然而立,半晌。
再最后奏一曲吧,云轻浅闭上眼,眼角却不自觉地滑下一行清泪。
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的,不过是那《水云间》。
一曲《水云间》,是她与萧明澈在鹊悦湖亭台中初遇时他以五弦琴奏的曲。
那时还是年少芳华,天真烂漫,一手琴音,两盏清茶,光阴如梭,虚晃度日,饶是簌簌落花,饶是皑皑白雪,也扰不得他二人半分。
可如今,尽是颠覆,无一而同。
此时蓦然回首,云轻浅似是了解许多。
她知道,母妃深恨这个亡了她家国的国家;
她知道,景帝云佶,她的亲父皇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他朝“余孽”;
从前她不信,母妃告诫她的明澈会在她有难时义无反顾地选择维护他的君,现在她也知道了。
一切一切,甚是可笑。
最后一音落,云轻浅睁眼抬眸,落入眼底的却是那一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萧明澈。
竟然是他。
征战几月,他似是有些疲惫,也沧桑精瘦了几分。
可是这都与她再无瓜葛了。
萧明澈,他竟是这般劳累,都不愿她哪怕再多苟活几日吗?
也许,萧明澈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不信的只是她自己罢了。
从前,她知得自欺欺人。
如今,她将自己骗得支离破碎,一无所有,她便要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此后,这世上便再不会有云轻浅了。
若是侥幸能得命,那她也是另一个人了。
萧明澈,他若想要她云轻浅丧命今日于此,那么她就最后再随他一次吧。
最后,最后了……
瞥了萧明澈一眼,他似乎很是焦急,竟是就奔着她这边来了。
那面容,一样的俊朗英姿,一样的风华正茂,可一世骄傲的面容,却是不知为何染上了一抹愁色。
不知那是否是不舍?
云轻浅转身,面向陡崖。
崖底沁水涧奔流不息,对岸山峦叠翠,郁郁苍苍。
此后再不会有这些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