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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2(下)

纵长既定,信陵君召集众将定下破秦之策,即修书一封致王龁,信上道:

魏上将军、信陵君魏无忌奉书于秦将军、大良造王龁帐下:与君邯郸一别,匆匆十载矣,不意又遇于河外。犹忆将军当年兵败于城下,计穷于汾口,狼狈逃窜,不得保其首领,虽昔掬指之役不足喻也。春秋责帅,君复何面目以莅三军,其如申、息之父老何?意秦之戎风夷俗,固如是也?盖缪公失之矣。

王龁得书,见信陵君大讽其为败军之将,深感耻辱,当下把书信扯得粉碎,拍案大怒:“竖子欺吾太甚!以我独不能发兵灭汝邪!”便欲整军出战。

帐下众将无不惴惴,却有一人越众而出谏道:“父亲,不可!”

王龁看时,见是其子王翦,便道:“孺子何议?”

王翦启道:“父亲,这必是魏公子激将之计,他见我军持久不战,故出此策,实欲激父亲出战也!”

王龁霍地起身,以手加额,省道:“不错,不错,若非翦儿提醒,又几中魏公子之计也。”

众将也都窃窃私议魏公子用兵之诡诈。

王龁遂仍按兵不动,以俟诸侯之怠。

隔数日,忽斥候来报:“将军,魏公子率轻骑,人衔枚、马勒口,似向敖仓而去。”

王龁愀然变色道:“去了多少人马?”

斥候回道:“相距太远,不能看得明白,总有三千余骑。”

王龁道:“魏公子深通军略,善晓兵机,今与我对峙,不来争荥阳,反去劫敖仓,是欲绝吾根本也。”

众将也纷然道:“不错,必不能让魏人得手。”

五大夫、都尉桓齮请道:“将军,当速发兵以援敖仓。”

王翦却目视舆图,议道:“魏公子倾国骑之半,去劫敖仓,其后必大军继之,而魏营空虚……”抬头看着王龁,从容道:“……以孩儿之见,敖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张唐将军未必有失,倒不如纵兵往袭魏军大营,魏公子闻之,必折返,而我伏中道以邀之,则破魏军必矣!”说着“啪”的一声右手按在舆图魏营之上。

桓齮争道:“不可!魏公子多诈术,其去劫敖仓,大营必有防备,且楚、韩之军近在市丘,与之相犄角,偷营必然无幸。而敖仓如有失,不得配合蒙傲将军事小,吾属且无立足之基矣!”

王龁然道:“桓都尉议是。信陵君,魏之良将,我当亲领精兵救之。”

王翦还欲再议,王龁则毅然道:“吾意已决,汝勿复言。”

王龁当即部署人马,留王翦守荥阳,挟桓齮等众将亲提大军往救敖仓。

一路疾行,待入敖山涧中,忽然两侧山上旌旗林立,鼓声、杀声四起,王龁急抬头看时,见一大纛赫然绣着“信陵”二字,又有无数“魏”字大旗飘扬山涧,一名公子束发戎装,站在山头,风度翩翩,大声道:“王龁!魏无忌在此,还不快快下马受缚!”

话音刚落,左右滚木、擂石齐发,砸向涧中秦军。秦军一时大乱,不及躲避者无不横死。

王龁一边约束部伍,一边下令向涧口撤退。

谁料到得涧口,早被木石塞断,张平已率韩蹶张士严阵以待久矣。

须知当时天下强弓劲孥皆自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等弩机俱射六百步以外,韩卒超足而射,真是百发而不暇止,洞胸掩心、透目封喉,秦军抵挡不住,只得又望回走。

王龁却也骁勇,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只杀得血染战袍、体被数创,仍未开出一条路来,眼见秦兵伤亡惨重,心中怆然,不由仰天悲叹:“不意我王龁今日竟死于此地也!”

正欲引刀自刭,突听涧口厮杀声大起,一人高呼道:“父亲莫急,王翦来也!”定睛看时,正是儿子王翦引余部突围前来接应。

原来自王龁去后,王翦仍疑心是信陵君设计,赚秦军去救敖仓,便派两支斥候,一窥魏营,一探市丘,发觉魏、楚、韩军咸已不在,乃知果如自己所料,而父亲王龁危矣,遂打点余部人马,悉来接应。

王龁父子合兵一处,并力杀出涧外。

待回荥阳,却闻荥阳已被魏军裨将卫庆攻破。

王龁茫然问道:“如今却投哪里?”

王翦在车上展开舆图,手指成皋言道:“父亲,不必惆怅,我军虽有折损,幸存泰半,为今之计,莫若回师成皋,扼守虎牢。彼乃出入三川之咽喉,眼下荥阳虽失,只要制邑在我手中,便可保洛阳之无虞,且与蒙公相呼应,进亦可收河外之地。”

王龁看了看舆图,连连点头称是:“嗯!这些年,翦儿果然大有长进!”当下引败军望成皋而去。

这成皋古称制,初为东虢之地,平王东迁,郑武公取之为制邑,岩险著名,并遗命不得分封,所谓岩邑也。又号虎牢,传周穆王尝养虎于此,后晋成公会诸侯于戚,遂城虎牢以逼郑平。北临河水、南枕嵩高,汜水迳东北,有关在伾山上,绝岸峻周,高四十丈许,城张翕险,名汜水关,又名虎牢关。

在途突遇一支败军涉水而来。

王翦遣人打探,才知是王龁败后,韩、魏之军乘机攻陷敖仓,张唐度孤军难守,故引败兵斜趣成皋,在此遭遇。

王龁与张唐相见,各自惭愧。

张唐喟叹:“十年前,君与唐即败于魏公子之手,不意十年后唐与君复成魏公子手下败将!”

王龁则安慰道:“张将军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足挂齿?此去成皋,卷土重来,不愁不破诸侯之军也。”

王龁遂与张唐合为一军,并辔西乡。

待到虎牢关下,桓齮驱车扣关:“快开关门,迎接张唐与王龁将军入城!”

谁料叫了多时,并未有人回应。

桓齮见关上并无守卒,暗自狐疑,待要再唤,竟忽见城头拔秦帜而易楚帜,布满楚兵,一峨冠公子升城笑道:“我黄歇已取成皋久矣!”

但见城头赤旗一展,关门启处,一彪人马冲将出来,杀声动地。张、王本兵败之际,再碰上这架势,更无余勇可贾,只得引残部落荒而走,桓齮也飞车紧随其后,饶是如此,仍右肩中箭,血流至股,痛不可忍。

好不容易甩掉楚军,逃入嵩山之中,张、王更是愁颜以对,惊道:“不想魏公子用兵竟至此也!我等万不能及。”便遣敢死士渡河报信于蒙傲。

蒙傲于汲邑得讯,颇感震惊,但忖敖仓既失,后方荥阳、成皋重镇又连番沦于敌手,自家孤军悬于河内,实难与五国之师周旋,可他性子自来坚忍不拔,初与魏公子交手,虽非正面,却也不肯就此作罢,当下召来其子蒙武,密议道:“武儿,如今敖仓已失,粮草无多,更兼张、王二将军败绩,荥阳、成皋皆陷,军无后继,以为父的意思,只得冒险拼死一战,或能侥幸。”

蒙武按图问道:“父亲欲计将何出?”

蒙傲指了蒙武一下,又指着汲邑道:“我留一校人马与你,你打我的旗号,只须瞒过廉颇、将渠,不与接战,而将燕、赵之师钉在汲邑。……”又竖掌切过河水,作一直插之状,道:“……而为父则引大军疾渡河,乘魏公子等新胜无备,出其不意以击破之。五国合纵,魏为纵长,魏军一破,楚、韩,燕、赵自无战心,便好区处了。此乃兵法擒贼擒王之计也。”

蒙武沉吟半晌,蹙眉道:“廉颇用兵,向以持重知名;而魏公子则悍而自用,必不料我军当此败局,尚能主动出击。然此计也过于行险,父亲务必小心!”

蒙傲点头道:“为父省得。”

父子商议既定,便依计行事:蒙武于汲邑虚建蒙傲大旗,而蒙傲则亲领大军于荥口渡河,兼程趱进,向荥阳迂回。

蒙傲去后三日,蒙武正在帐中用饭,斥候曲宫忽报:燕、赵两军分左右来攻。

蒙武大为惊诧,吐哺起身,才恍然跌足道:“呀!是我一时大意,竟忘了吩咐士卒多造炊烟以乱之,必是廉颇这两日望见我大营炊烟顿减,已察觉我大军不在。”只得下令丢弃辎重,士卒各挟三日之粮,杀出大营,向汲邑山中退去。

蒙武怕燕、赵之师前来追击,不敢从大道走,只沿山道间行。

这日正在太行山中行走,隐约听得山歌之声,初时细如蜂蚁,断续可闻,复行里许,陡然高亢起来。

蒙武通晓音律,听那山歌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中气充沛,楚味极浓,不由心中怪道:“河内之地,何来楚歌?”

众士卒也都已听见。

正在纳罕,突又听得不远处有一人朗声问道:“樵子老弟,今日采获如何?”亦是中气十足,颇似身负内功之人。

那“樵子老弟”歇了歌声,笑答道:“不菲,不菲。渔丈大哥,老弟我今日可是发了财了。”

“渔丈大哥”“哦”了一声,笑问道:“怎么?老弟今日却在哪里发财?”

樵子回道:“大哥不知,老弟今日入山砍柴,东君庇佑,撞上一株宝树,围干粗壮,木质坚密,实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可值千金!谁料魏客愚鲁,认为不能伐倒,是以舍与老弟,真是三生有幸,这就要举斧剁它去也!哈哈哈哈……”笑声回响山中,间又传来“噌噌”金石之音,像是樵子在山岩上磨砺斧斤。

蒙武听这声音甚是怪异,一时正难索解,又听那渔丈笑道:“如此说来,老弟果然好运,可大哥的运气也自不差。今早大哥下河打鱼,你猜怎的?”

樵子问道:“怎的?”

渔丈笑道:“大哥见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鹬曰:‘今日不涌,明日不涌,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于是大哥我也就得一并擒之。哈哈哈哈……”

樵子大笑道:“原来大哥是拿老弟作鹬来着!”说罢,二人同笑,笑声渐近。

蒙武等转过山坳,果见一面是百丈峭壁,壁下河边大石之上偻坐一人,头覆斗笠,手持长竿,正作渔丈垂纶,而那樵子则在缘壁山道之上,与之一应一答。

这山道少说也有数十丈之高,而两人对话却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蒙武不禁暗叹,知二人绝非常人,或许是避世隐士,又转念信陵、春申门下高士异人极多,深山中横来此渔樵,也不可不防。

正忖间,忽听那渔丈笑问道:“来者可是秦左庶长蒙武将军?”

蒙武心中奇怪,口上却谦道:“正是在下,未知先生何以识得区区?”

却听那渔丈嘿然笑了两声,随即身形一纵,便飒然站在蒙武面前,右手长竿一抖,已将渔纶收回缠好。

那樵子也自山道跃下,飞落渔丈身旁,更奇的是他肩上还横担一柄巨斧,不下数百斤沉,转手树起巨斧。只听“铿”的一声,斧柄嵌入地中尺余,其声甚壮,惊起宿鸟。

蒙武颇为讶异,已觉二人来者不善,便暗自提防,抱拳恭敬道:“敢请两位尊姓大名,未知惠然驾临,有何指教?”

渔丈冷笑道:“某乃春申门下‘江东五散’之一,人称‘观津渔隐’朱英。”手指着樵子道:“这是‘九嶷樵子’许明。”

朱英道:“蒙武!你父蒙傲已中信陵、春申二公子之计,兵败广武,你孤军难保,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蒙武听得父亲讯息,先吃了一惊,继而以为朱英或是诱敌之计,然却真假难辨,口上则道:“原来是春申君门下上客。朱先生,你休得在此虚言惑众、乱我军心,如要蒙武投降,不过一战而已。”

许明瞋目道:“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好罢,算是老弟今日晦气,权作一回傻鹬,以成大哥之功。”说着抡斧斩向蒙武。

蒙武令士卒退后,毋庸相助,一抚长剑,即挺湛卢刺向许明。

蒙武这一剑剑招未达,剑气先至,许明只觉“气户穴”一麻,巨斧险些脱手飞出,当下双手执定斧柄,变招竖劈。

蒙武仍是不疾不徐,后发而先至,将其招数破去。

许明连出二十余招,皆不能使老,便不得不中途转换。

朱英知许明非蒙武敌手,长竿一摆,渔纶倏展,缠向蒙武长剑。

蒙武忙转剑挑开渔纶,谁料渔纶荡开,鱼钩却穿针引线般疾射而来,金光一闪,寒气森然,锁向蒙武喉部。

蒙武不敢小觑,忙低头避开,挺剑直走朱英中宫。

朱英横杆一拦,渔纶回转,鱼钩又钓向蒙武背部“命门穴”。

蒙武急侧身避开,斜肩上许明巨斧又挟风而至,幸得蒙武眼疾身快,又再避开,斜指长剑,随势引去朱英纶钩。

曲宫在旁见这一番兔起鹘落,惊魂动魄,蒙武以空桑“七十二子剑法”对敌朱英、许明二人,一时生死皆在毫厘、呼吸之间,而却一丝不乱,身避巨斧,剑引纶钩,兼敌长竿,自己实远为不及。

许明的武功纯走刚猛一路,运斤成风,丝毫不漏破绽;而朱英则在一钓竿上,融汇了杆棒、绳索、钩铩等三种兵器之法,混而为一,互不冲突;蒙武虽见过不少各擅一种兵器的武林名家,但能一身贯通三者的还不曾遇到,可见朱英在兵刃上的造诣不凡。

蒙武一边与二人缠斗,一边思求破敌之策,见长杆、渔纶、鱼钩和巨斧又纵横交织,纷至沓来,当下长剑一引,一招“子贡奉使”带着朱英飞来渔纶挡住许明斩下巨斧。

巨斧斩在烂银渔纶之上,突受大力,反弹而起,许明险些把握不住,震得虎口生疼,连人带斧飞了出去,撞上绝壁,不省人事。

须知朱英的渔纶是以银丝拈了藤、革合股束成,极为结实坚韧,便连蒙武手中的神兵湛卢都奈何不得,更何况许明的巨斧?

朱英则因渔纶受力,牵动长竿,身随杆起,蒙武乘势倒转长剑,以剑首撞击他胸前“膻中穴”。他的要穴被袭,顿感一股强力透入体内,当下浑身麻软,扑倒在地,再起不来。

这下变起仓猝,蒙武以敌之柔克敌之刚使得也颇为高明,朱、许二人瞬间落败,失却了反击之力。

蒙武收剑入鞘,一抱拳道:“承让!承让!”

曲宫正要上前割取二人首级,却被蒙武喝止。

朱英趴在地上愧道:“剑圣高足果然仁义为怀,蒙卿不杀之恩,我等兄弟没齿难忘。”说罢也即晕厥过去。

蒙武叹了口气,便命兵士重整行伍,继续前进。

一路迤逦出了山谷,到得一片平原之上,已是日薄西山、晚霞烧天,夕阳余晖洒在田间地头,宛如镶了一层金子,灿然夺目。

曲宫放眼西望,手指舆图对蒙武道:“主君,出了轵道,再向南便是孟津,渡河即走洛阳。”

蒙武点头道:“好,洛阳乃三川郡之根本,通都大邑,兵粮充足,我等正好可借洛阳作为立足之基,一来打探各军消息,二来也可伺机挽回败局。”

正在商议,忽听一人诵书之声,琅琅入耳,蒙、曲等将士不觉侧耳倾听,只听这人诵道:

“楚,天下之强国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栗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天下莫能当也。”

“然自襄王丧乱以来,山东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六十余万,车千乘,骑万匹,栗支九年。西有常山,东有清河,南有河、漳,北有胡、燕。四战之地也,非其主不能守,为秦破于长平。”

“魏,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颖、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名称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鞫鞫殷殷,若有三军之众。魏国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窃量不下楚也。”

“韩,北有巩邑、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孤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榆关;地方九百余里,带甲二十余万,亦一大国也。”

“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三十余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栗支五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

“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地方二千余里,带甲七十余万,栗如丘山,民似汪洋,所谓四塞之国也……”

蒙、曲二人对望一眼,心下俱疑道:乡野之地如何会有这等异士?听他口中所诵,竟对山东六国的地理形势和军事积储甚为熟稔。

蒙武不由顿起访贤之心,对曲宫道:“此人既对山东六国如此谙熟,必有奇策可以教我,且若能收纳麾下,岂非大秦社稷之幸?”

曲宫点头道:“主君所言甚是,你听……”

于是二人又听得那人高声道:“今以天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若六国合纵为一,并力西乡攻秦,则秦必破矣;而今反西面事之,见臣效地于秦,斯策下矣。夫破人之与见破于人,臣人之于见臣于人,岂可同日论哉?”

二人不禁相对愕然,曲宫道:“好啊!原来是一合纵之徒。”蒙武也暗幸自己不曾贸然探访,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后果可想而知。

此时却又听一个奇怪的声音反驳道:“不然,不然,亲昆弟,同父母,尚有衣食财货之争,更何况六国之君,异姓别宗,各怀贪婪之心,合纵攻秦无异于驱群羊而入虎口,事既不成,徒增死也,明矣。”

蒙、曲二人相对点头,才知原来并非一人诵书,而是有两人在相互争论,却听起先那力主合纵之人又朗声道:“虽然,但秦连年蚕食诸侯之地,坑杀诸侯之卒,虎视山东,鹰扬天下,土不尽,人不臣,则秦欲无己,是则六国之患同也。纵攻秦不成,合力御秦难道还不成么?”

蒙、曲率秦将士边听边行,只觉声音愈发近了,行出里许,于一处田陇上方见两人:其一人似年纪甚轻,褐衣短裈,手扶一柄玄铁耒耜,赤脚站于田稼之中,仿佛刚刚辍耕站起,正在引手拭汗;而另一人则圆冠方履,白衣儒袍,玄带搢绅,昂首挺胸,端坐于田陇上,时不时地甩袖驱热。两人显然一农一儒,一坐一立,于夕阳之下,高谈阔论于田间地头。

蒙武忖道:“此二人颇有见识,但却相貌古怪……”看那儒士肥头硕耳,既矮且胖,兼又坐着,便如一枚大肉球,很是奇特;相比之下,那农夫却精瘦无匹,面有菜色,好像经常食不果腹,但双眼中却透出神光,难掩精悍之态。

只见儒士摇头晃脑道:“《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六国合纵抗秦,尚能自保。”

农夫则问道:“那么敢问六国合纵抗秦之道又待如何?”

那肥儒呵呵一笑,又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愠……’”继而不假思索与停顿道:“以某之策: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

“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

“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

“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

“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成皋,魏塞轵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

“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六国可保、山东可安。”

蒙武、曲宫听罢,蹙眉以对道:“诸侯诚能如此,则固若金汤,厝于泰岳之安矣!”

那农夫却桀桀笑道:“大哥真乃兵家奇才,为那山东六国之君划此奇策,小弟佩服。”说着突然转头喝问:“呔!来者可是蒙武?”

蒙武见农夫发问,挥手止住行伍,拱手答道:“正是在下。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先生包涵。”

谁料那农夫却一拍胸口,大声道:“什么在下、先生的?少来这套,俺便是春申相公门下‘江东五散’之一,人称‘淮阳卜农’周文。”说着目视那肥儒。

肥儒会意,缓然起身,向蒙武等深施一礼,笑着自报道:“小生郑同,弊号‘方城兵儒’。”

蒙武见与朱英、许明是一道来路,冷笑几声,便傲然道:“那么,请赐招罢!”

周文将玄铁耒耜在地上一顿,一声沉响,入地尺余,举将起来道:“痛快!那接招罢。”旋说旋挥耒,往蒙武右肩上招呼。

蒙武微微一哂:“雕虫小技!”也不拔剑,一含胸即低头躲过。

周文一击不中,倒转耒耜,又自下而上撩至。

蒙武腾身而起,又再避过。

如此往返十余招,蒙武只是躲避,既不拔剑,也不还击,倒像是有意戏耍他似的,惹得周文也是火起,怒气一冲,耒法也变得散漫起来。

蒙武正在腾挪之间,忽觉斜刺里一股劲风袭来,张眼看时,见郑同不知何时执了一面赤旗,旗幅倏展,径向自己裹来,却不知这赤旗正是“方城兵儒”的独门兵器,有个名号唤作“蚩尤旗”,旗幅与旗杆刚柔交并,甚难对付。

郑同以为蒙武身驻半空,无处借力,这一下蚩尤旗袭来,必然无幸,岂料空桑派的轻功实非他可蠡测,也有个名字叫“超海桴”,乃取自孔子尝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海且可浮,更遑论旗幅哉?

当下蒙武一展“超海桴”,即借旗幅之力,挺剑直刺郑同。剑锋未至,郑同已感剑气逼面,忙收旗杆,连点后跃。

蒙武则乘势脚踢周文,周文横耒挡架,正中耒耜中央,周文骤感一股大力涌来,跟着也不由自主向后疾跳。

郑、周二散为蒙武逼退,皆心有不甘,一挺耒耜,一挥赤旗,又分从左右攻上。

这下却是以快打快,互为形势,虚实相生,二散配合处竟暗合兵法:比如郑同展旗诱敌是虚,而周文从旗后挺耒攻敌则是实;然觉周文挥耒袭来是实,转眼间又变为虚式,而郑同旗杆横扫则变为实。如此虚实翻覆,奇正迭出,一时间蒙武也不易抵敌。

蒙武一边在二散间穿梭游斗,一边思索破敌之计,忽然灵台澄澈,悟道:“他二人既以兵法配合,我随而攻之,必招招落后,非兵法致人之术。《兵法》有之: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既抱定后发制人之意,便真如兵法中说的“不动如山”,直待郑、周二散攻来,奇正已成,虚实已现,方才窥其破绽,伺机出剑。

如此一来,郑、周旗耒合璧立时见绌。

郑同旗杆捅来,蒙武长臂一探,已抓住旗杆。郑同忙运力回夺,岂知那旗杆在蒙武手中便如浑铁铸就一般,竟纹丝不能动。

正慌乱间,周文挥耒来救,蒙武长剑斜指,一招“子路结缨”,剑气已透过周文右肩,直达于背,同时左脚飞踢,将郑同踹出去三丈有余。

刹那间,玄铁耒、蚩尤旗都飞将起来,而周文则委倒在地,右臂殷红一片,郑同重摔出去,再起不来。

蒙武收剑入鞘,冲二散一抱拳,道:“有僭了!”即挟曲宫,麾兵疾向孟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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