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竹——他的名字。
“斐”这个字，意思是“很有文采”；而“竹”，又是四君子、岁寒三友中并存的，代表着铮铮不屈，但又虚心怀故。斐竹这个名字，是非常有气势、有文化底蕴的。
可是斐竹小时候并不叫斐竹，而是叫斐竹流。听起来倒像是“非主流”。斐竹一直头痛于这个惹眼而且蠢透了的名字，今天终于成功经过程序办理了改名。这让他顿时一身轻松，不由得吹起了口哨：
“……葫芦娃，葫芦娃，七个葫芦汇成一句话～爱我中华爱我中华爱我中华……”
“妈妈妈妈，这个叔叔在唱什么啊？”
“乖乖，叔叔没有唱歌，他在哭呢。”
身边擦肩走过一对母女，母亲和女儿鄙夷的表情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还真是亲生的啊。”
斐竹这么想的，他还真的这么说出来了。而且还不是自己叨念，而是以正常的声音说了出来。还好双方是相背而行，也许没听到。
『哎呀哎呀……又顺口说出来了。』
『对了。今天……今天是帝国六百周年纪念日吧。』
斐竹不属于会真正被某个节日背后的故事或者含义吸引的人，他一向只关心节日到底放多久假。他不是很高兴这个纪念日的存在，因为最近有历史学家论证了如果帝国没有成立的话每年的假期还会多几天。但是如果因此把这一天的假期也放弃的话，那就实在是愚蠢了。
就这样在街上闲逛，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可是斐竹叹了口气，水汽凝聚成白雾缓缓散开。
很空虚。
斐竹有一个奇怪的病。从五岁开始，就成了缠身的诅咒。说不清是基因原因还是心理隐患，无论从哪个方面检查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体或者心理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这个毛病的的确确存在：他爱学习。
或者是说：沉迷学习，无法自拔。
谈恋爱不如学习。
看电影不如学习。
跳舞不如学习。
吃火锅不如学习。
并不是因为步步高打火机，也不是因为小霸王游戏机。他的“爱”并不是老师期待的好学生那种，而是近乎魔怔的执念。
斐竹曾经是个孤儿，从这个城市最出名的孤儿院里长大。他是幸运的。正是因为这个孤儿院以及其背后慈善机构是实力雄厚的团体，在无数公众的关注下它也不可能如同某些禽兽不如的机构一样圈养着孤儿骗取钱财。所以至少斐竹的童年并没有物质上的缺陷。
斐竹小时候从未受到过歧视和虐待，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存在感太弱。幼年时期，当其它小朋友赖床时，他在吃早餐；当其他小朋友洗手时，他在看书；当别的小朋友终于吃完饭时，他在看书；当别的小朋友开始做游戏时，他在看书；当别的小朋友睡午觉时，他精力旺盛地开始进行计划周密的体育锻炼；下午别的小朋友继续做游戏，他却开始拿着一堆稿纸开始建立数学模型。
顺带一提，就是这幼年时期，他读的全是那种整篇整篇的专业名词、重量按照公斤计算的大部头。孤儿院自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书的，斐竹是……偷偷溜出去到市图书馆去读的。神出鬼没，无隐无踪，一次次将管理员吓出一背白毛汗，足足吓了七八年。
直到他被领养。
斐竹后来并没有成为“神童”。与大多数“神童”小时了了大而众人不同，斐竹幼年惊人的行为根本没有在后来的生活中起一丝作用。许多人只当他是小时候喜欢乱翻书，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真的看懂了那些书，但是——
就像是幼小愚昧的身躯里寄宿着苍老睿智的灵魂。
他读书时理解、获取的知识，放下书就完全不见了。斐竹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的记忆似乎上了一把锁。他看得见锁的形状、锁的花纹，但是他没有办法打开。只要一拿起书本、或者进入演算状态，一切知识都会融会贯通，自己甚至能开创新的理论、找到新的发现；但是回归到日常生活中，攥在手中的自己写出的稿纸却如同天书一般难懂。
擦屁股都嫌硬。
他只能靠着自己那个“愚昧的灵魂”考进了普通的中学、大学，进入普通的单位就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白领。但是随着年龄的成长，那个“睿智的灵魂”的需求却越来越强烈。
症状越来越明显了。
从前是不读书不思考计算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感觉像是患上了轻微的强迫症一样；而后来仅仅一天不学习就心悸气闷，呼吸不畅；再后来一旦斐竹努力克制自己伸手向那堆书本，就会感到神经末梢的刺痛，如同万蚁吞体、毒碱烧心。
斐竹倔脾气上来了，请假到了僻远的山峰上搭帐篷野营，半片纸都没有带。本打算住上一周，斐竹靠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每天硬扛着煎熬，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醒来却发现自己住进了医院。后来才知道自己第三天就昏迷了，被好心的行人发现送往了医院。而被发现时自己已经爬到了马路牙子上，还在用膝盖蹭用手扣着往城里爬去！
这已经不是“爱好”了。这简直是像毒瘾一样。但是无论如何检查，脑部核磁共振或者催眠，甚至分析基因图谱，斐竹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唯一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大脑看上去比较发达。虽然并没有表现出来就是了。
“呼——”他再度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一想到大好的节假日不用来学学新东西，却要被自己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逛街上，他就浑身难受，像是有一只小虫在他身上爬似的，皮肤都皱紧起来了。这不是他真心里多么爱学习，是他又犯病了。“在走完这一条街。”
“走完这一条街，我就回去看冈萨博士关于纳米虫论文。”他重复了一遍。“你不要急，你不要急嘛……”他在对自己身体里另一个人说话，但是对方没有回应。因为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走过街角的服装店，斐竹决定转身了。
金河市已经开始降下足够打雪仗的大雪了，天气冷的很。街角这家服装店橱窗里放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上面暗金色的丝线绣出龙纹，煞是好看。斐竹随心走上前，驻足欣赏起来。
“妙啊，妙啊。这倒是有一点旧代九州的风格呢。”斐竹呢喃了两句。“好漂亮的龙袍。听说这种吉祥物通常是和‘凤’一起出现的啊，这里还有一件‘凤袍’吗？”
当他的目光扫向橱窗另一侧的时候，却在玻璃上隐隐看见了极速放大的卡车车头。
尖锐的汽笛声姗姗来迟，强硬地灌进他的耳朵。但很快，声音又渐渐消失了。
时间……忽然变慢了。尘世的喧嚣正在远去，好像抛弃了他一样。
……
『我就要，死了吗？』
……
『不！绝对不可以！』
也许只有自己的生命都挂在悬崖边的时候，人才会明白“求生”是多么可怕的一股能量。
有人会被摧毁，有人会顽强存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