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甲高声道:“战士们都跟上来了,不用担心。现在敌军尚近,不能放松。让伤兵都骑上战马,大家继续全速行进!”
就这样又跑了八九十里路,天色擦黑时,忽然下起雪子,砸在脸上,微微生疼,落在衣服里,马上融化为水。
战士们的衣服,很快被冰水浸透,混合着血水、汗水,流到鞋子上,黏糊糊地,一脚下去,带起大块大块的泥巴,奇重无比。
战士们在奔跑之中,体能消耗巨大,热力四散,头顶蒸腾起丝丝热气。有些战士伸出舌头,顽皮地接着雪子,希望润一润那焦渴的喉咙。
云天甲道:“龙铁铲,这么下去,战士们非生大病不可。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吃些东西再跑。”
“你说的正合我意,我还怕你不让呢!”龙远东一边跑,一边抬手指道:“正好前面有个村子,我们可以去屋里躲一躲。”
众人来到村口,只见路边的草上、房前的树上、屋顶的瓦上,雪子堆积成薄薄一层,隐隐约约,显出一抹淡淡的白。
龙远东突然挥手,制止队伍前进。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加起来只有十几户人家,屋里站不下天甲军、龙禾军这么多人。
当然,这并非龙远东停下脚步的理由。
他停下,是因为他感到了异常。
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血腥味,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在白色雪子下,星星点点地洒了许多暗红色的血迹。
但奇怪的是,龙远东并没有感觉到杀气,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他嗅了嗅鼻子,道:“这里不久前应该发生过战斗,但是人已经走远了,没什么危险。我们去看看再说。”
大家放慢脚步,走进村里。
村里似乎没有人,很安静,除了雪子落地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
不过龙远东很快发现,村里并不是没有人,至少在道路中央,就有一个头发灰白、衣着陈旧的老人,两眼呆滞,面无血色地跪坐在地上。
龙远东快步上前,道:“老伯,天黑路滑,外面又冷,还是早点回屋去吧!”
那老伯充耳不闻,依然是呆呆地坐着。
龙远东只得伸手去扶,问道:“老头,是不是摔断腿了?”
那老伯这才回过神来,眼神空洞地瞟了龙远东一眼,忽然嘴唇颤抖,低头狠狠咬在龙远东手臂。
龙远东肌肉轻颤,甩开老头,喝道:“喂!你找死是不是?”
那老头只是个普通山民,哪经得住龙远东一甩?登时硌掉了三个牙齿,满嘴鲜血,滚倒在路上,苍老的嗓音含含糊糊骂道:“狗杂种,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我活得够了,早就该死,早就该死!”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痰,哈哈笑道:“小的死了,大的死了,全死光了!独独剩我一个老头子没死!哈哈,哈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好人做到底,索性把我也杀了!”
禾大力见这老头可怜,好言好语道:“老头子,你家人遇害,我也知道你很伤心。不过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只是路过,你可不能错怪好人。”
老头又笑又哭,且笑且哭,一把鼻涕一口血地骂道:“我错怪好人?哈哈,你们这一身狗皮,不是当官的还是什么?我老头子虽然老眼昏花,但是又不傻。我呸!你们这些狗官,又抢东西又杀人,总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龙远东哼了一声,冷然道:“愚昧无知,不辨是非!不要跟他废话!胖子,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再歇!”
云天甲拦住龙远东,道:“人命血案,非同小可。我们问清楚情况再走也不迟。”当下让风营别动队的战士,分散到村中各个房屋查看情况,等他们回来,稍一合计,发现村里共有遗体五十九具,其中十岁以下的小孩十二人。多名年轻妇女衣服裸露,死状怪异,显然临死前曾遭凌辱。
老头听见别动队战士谈论死者,更是悲从中来,呜咽道:“不是五十九,是六十!我儿媳怀孕八个月,眼看就要临盆,也被杀死了!也被你们这些狗日的官军杀死了!”
云天甲问道:“老伯,那些恶人杀了全村的人,为什么单单留着你?”
老头一愣,恨恨答道:“我出去后山捡柴,不在村里。”
“既然你不在村里,那就没有和凶手打过照面。没有亲眼看见凶手,何以口口声声断定他们是朝廷官军,断定是我们的人呢?难道不可能是流匪土寇,或者是五行宗的那些叛贼?”
老头破罐子破摔,翻身躺在地上,言行极度蔑视,呸道:“你们这些狗官,也配和五行宗的好汉相提并论?五行宗为民请命,专杀贪官,怎么会来害我们这些老百姓?只有你们这些批着人皮的狗官,才会滥杀无辜,比畜生还不如!”
熊壮壮见他骂得难听,勃然大怒,道:“老不死的,你再说一句,信不信老子把你撕成碎片喂狗?”
“嘿嘿!哈哈!现在终于承认了吧?承认人是你们杀的了吧?”老头笑得比哭还要难听,风漏呼呼,抽抽噎噎,好像随时要断气的样子。他趁人不备,猛然张开大口,扑向熊壮壮。
熊壮壮伸足顶住老头脖颈,只稍一用力,便可以将他的脖子踢得粉碎。
云天甲忙道:“脚下留情!”
熊壮壮脚尖微偏,点在老头的右肩上。
老头再次翻倒在地,滚了几滚,顿时头发披散,浑身泥污,那布满皱纹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得扭曲狰狞,可怖可畏。
他语气激荡,诘问道:“你们杀死一个无辜平民,就会有十个人拿起刀枪。杀死十个,就有一百人起来反抗!你们能杀得了多少人?能赶尽杀绝一个不剩吗?”
云天甲心想:“瞧这老头的样子,似乎不像在讲胡话。假如他说的是事实,那么马台郡中,的确流窜着这么一批官军,打不过五行宗,便就地化整为零,坚持游击。可惜他们作风不佳,招惹百姓记恨。而五行宗在百姓的心中,口碑反而很好。”
想到这里,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变得十分沉重。
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五行宗挑起战乱,扰乱社会秩序,固然可恨,但他们在民众中如此受欢迎,足以说明朝廷对底层百姓的盘剥达到了多么严苛的地步。
大凡物不平则鸣,五行宗顺应民意,算得上是出师有名,堂堂正正。
云天甲作为禾小朵麾下的将领,职责所在,没得选择,即便再同情民众的处境,也必须要坚定不移地将五行宗消灭。
这往小了说,是善恶不明,是非不分,往大了说,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然而,这其间的道理,又不仅止于此。
从云天甲收集来的各路情报来看,五行宗造反虽然顺应了民心,但追根究底,他们其实并没有为平民提出明确的、有价值的利益主张,充其量也只是帮受尽压迫的民众出口恶气而已。
换句话说,即便将来五行宗造反成功,当了土浩帝国的家,平民也仍然还是平民,该挨盘剥还是挨盘剥,只不过实施盘剥的人从甲换成乙,本身的生活和地位,并不会因之得到任何根本性的改善。
也就是说,五行宗虽然暂时代表了正义,却也并非是什么进步的力量。而民众现在虽然欢迎五行宗,也只是病急乱投医,并没有看清五行宗的本质。
朝廷吏治腐败是不好,但五行宗如果上了朝,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两害相权其轻,从这个角度说,云天甲镇压五行宗,也不算错误。
龙远东不像云天甲会想那么多,干净利落道:“把这老头拖到一边去,我们继续赶路!”
禾大力将老头拎到一边,多嘴问道:“老头,你可知道杀害你家人的官兵,为头的叫什么名字?”
龙远东心道这老头先前能错把自己当杀人凶手,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伙官兵首领叫什么名字?
不料老头眼睛一翻,骂咧咧道:“那伙狗官兵,丧心病狂,做尽坏事,迎风都要臭出十里去,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谁?那领头的,右脸有一条长长的刀疤,隔三差五就带人来抢东西,这次干脆把人都杀了!听说他原本是马台郡的大官,叫做赵东辉。因为水性好,又有一个绰号,叫刀疤鱼!他当官的时候欺负百姓,现在被五行宗打倒了,更加变本加厉,为祸一方!”
这老头倒也不傻,刚才一番接触,已经知道龙远东等人,虽然和赵东辉穿一样的衣服,但恐怕确实不是同一伙人。只是他恨屋及乌,对禾大力,依旧没有好脸色。
禾大力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老头,假如以后我有机会碰见这个刀疤鱼,一定跟他问清楚,为什么要杀了全村的人,好给你讨个公道!”
老头翻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木然望向天空,对禾大力这番誓言,权当放屁。
禾大力也不在意,在衣带的一角打了个结,记下此事。然后跟随龙远东、云天甲等人,继续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