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穿上僧衣启程,踏出古森的过程中,他没有停下过一步: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挡他的;他没有饮过滴水也未曾进过粒食:因为他早已不需再靠着红尘存活;他也没再开口吐出一字:因为所见都是兽树,不懂人言。
旅途中的风意逐渐凛冽,待到寒风袭来时,深冬已至。
他踏山越海,一路向着千渡直行而去。
终至千渡。
细如银丝的月正将要落入千渡极西的海平线之下。漫天的夜里都没有一缕薄云。
浩瀚的黑色夜空中亮着无数繁星。
却没有一颗闪烁,好像它们正尽量地屏着呼吸,极为认真地注视着千渡海岸正上演的话剧。
他终于驻足,在千渡海之前。
静静地看着海平面与月光的交界线,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意。
海面还尚留着白昼的温热,于是空气上升。提前陷入寒冷的陆地下方的空气听闻到了瀚海的呼唤,于是匆匆至此赴约。
风便从大陆吹来,带着无穷尽的寒冷,刺骨冰心。
他,光秃头顶上的三千烦恼丝早已尽无。凛冽的陆风将他身上的衣衫吹的四下翻飞,扬起的也早已不是落夕祠独有的月白色衣袂,而是土黄色的僧衣边角。
他早就不再是樊烁,而是一个法号木心的行脚僧。
他此时的双脚踩在层叠涌来的海潮都无法触及的沙海线的另一侧。好像不敢让海水沾湿一点脚上的僧鞋。
那个和尚站在海的最边缘,好像正恐惧着被苦海触碰。
寒风乱颤着他的睫,将空气中的水气逐渐地在他眉睫上凝成白霜。
良久。
他保持着极为平静的面容将双手举至胸前合十,然后向着千渡远方微微俯下身去……
当木心踏至极西魔域的时,世间已过去了五百年之久。
当木心归至千渡海东岸与邾国陆西的交岸时,世间又过了五百年。
当木心择路绕过古森山脉后,世间再度过去五百年。
当木心抵达狼毒遍野的漠山时,世间匆匆抛洒了三千年光阴。
当木心横越四分五裂、被天下蚕食地不剩几分的大楚旧疆后,世间又过去三百一十七年。
木心再度回到这座在世间横踞了数千年的临安雄城时,人间的东枝春叶又交替了三十多次。
为了寻找到人间无处的佛,他走了一场苦行,世间便度过了五千个春夏轮回。
他以极为认真的缓慢步伐踏遍世间每一个他曾伤害过的角落,或磅礴或浩瀚地将犯下的错补偿于那些他亏欠的人曾居住过的土地上现在的主人。
天下慢慢有了一个活佛的传闻。
他助富帮贫,接弱济残,将天下万物一视同仁。
每一寸土壤都在得他的恩惠,每一个生灵都在受他的教化。
王族贵室尊称其为高僧活佛;有识懂礼敬其一声师父尊者;天下僧寺提及要叫一声长老。
凡间传遍,他却不过是“那个和尚”。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又点化了一只媚狐,据说那妖先前可是吃了三千二百多人,道行不知道多高呢,有一百七十多个的驱魔人都被它给吃了。那个和尚只是看了它一眼,它竟然自去近处的汇云寺皈依了。”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又救了一千四百多人。听说决堤的洪水从山上汹涌而下,那个和尚只是用手里的木杖墩了下脚底的地面,那覆灭了半座山头的洪流便散成了千万小溪。山脚七八个村子全都幸免。”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又医了一个将死之人。据说那人是个残废,瘫床几十年,近几年还得了无人可医的恶疾,吃空了家产都没见一点好转。听说他本是死了,家人因为怕恶疾会传染,当天便要下葬。那个和尚正好路过,只是用手一指,那人就把棺盖推开从里边蹦了出来,简直生龙活虎。”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又击败了三座大寺的主持。听说他路过的辩难里,没有人能接过他的一句。”
“你听说了吗?那和尚把他的僧衣右袖留给了一只冻僵在雪里的猫。”
“你听说了吗?那和尚把他的僧衣左袖燃成了一道光芒,照亮了一只因畏人而躲在山洞中数月不敢出来的猴子。”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现在裸了上身了,他的无袖僧衣给了边城的小乞丐了。”
“你听说了吗?那个**和尚把重病的魏上国君医好了,这下他们和风阙国的战势又要僵持下去了。”
“你听说了吗?他把左臂喂了狼了……”
“你们说这和尚是不是个疯子?”
“你说的不对。依我看,他是个傻子。”
“活菩萨啊!”
“救命恩人!”
“他……是要成佛么……”
你听说了吗?
这世间有这样一个和尚,不畏雪雨冰霜,不惧风雷旱暑。
他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
凡他所经,众生敬仰,风雨云礼。
凡他所往,万民欢喜,夹道欢迎。
凡他所至,必献己身以养万灵。
你听说了吗?
这世间有一个和尚。他极为良善。
凡所见不平处必要画其规矩。
凡所知不正人必要授其大德。
你听说了吗?这世间有这样一个和尚。
独自一人在天下行走了数千年。
将他生时的桑田走为苍山,烂刻生之石,枯泛舟之海。
他的修行不知何其之高,德行不知何其之尚,寿元不知何其之远,见识不知何其之广。
世传他是佛的转世。
因为世间所有人见他都要尊其为长老,而他又不曾念一声佛号。
世说他是佛的又生。
因为他虽不研佛语,不颂佛经。佛留的道理他却似乎都懂。
世以他是佛的再至。
说他要从红尘中脱去,再成一次佛,以此言传身教于世间不得真义的万千信徒。
而世间七十六寺,三百佛门,无数山庙中,关于他,数百万条的佛谕里没有一条提及。
他像一个没有过往,生来便脱了俗气的人。仿佛这世间所有东西中没有他所在意的一件。
他只有途径,所见,才会去帮扶。
然而赎罪的病残弱瘦,错过他即便是几里,即便乘奔马,也再不能将他寻见。
世间传这是他的佛缘,这佛缘只赐给了所遇。
而今日的佛缘,来到了临安。
如今已成为世间门派之首的落夕祠的督祠亲自前来接见了他。
“师尊……”
相传自一千年前道侣飞升失败仙去后便再没有为任何事动容过的落夕祠现任最高领袖云子衿在见到那个失了一臂的风尘满身的和尚后眼泪便瞬间汹涌了起来。
据说那天督祠在见到那个和尚后便直接拜倒在了他的身前,抱着他的双腿哭的犹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终于找到慰藉的孩子。
“他们呢?”
来迎他的只有子衿一人。
“师兄师姐们都已经陆续飞升至上界,去创建落夕祠的上界分堂。哥哥他和现在的魔帝邱桐共同管制着天下魔道,维持着魔与正道的平衡。现在祠里只有我还在打理了。”
云子衿压下千年来的无依后,将这数千年中落夕祠的发展历程娓娓道来。据她讲,当今天下因为当年漠山封存的魔气大放以及无数高级修士和妖魔陨落,在经过数千年的平衡后,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变得无比充沛,修真重新回归繁盛。佛门半隐,道门由落夕祠为首,魔道大权被极西魔域回归的宗门重新掌控。
数千年间飞升上界者便有了三百二十九位之多。其中八十四人都是落夕祠弟子。据推算上界的落夕祠分堂应该已经初具了规模。
在莫词费了不少功夫传来的讯息里似乎提到上界资源更加充沛,其环境修炼落夕祠的独门功法更是尤为适宜……
许久之后。
“师尊,您这么多年……”
“你想听那些故事吗?”
容颜已经有些老去的云子衿稍稍思索了下:“徒儿确实对师尊所见的人间很感兴趣。”
“那我就将我见的这个人间现给你看。”
落夕祠志里关于这件事有这么一段话:
祖师与督祠,正堂诉五千年所悟凡间,共历时七日。
期间祖师宏音遍传涌泉山祠门上下。有五彩祥云聚于山巅之上,七彩长虹冠于临安之顶。
祖师以千年苦行悟得佛法,诉悟时天降金色佛光于世间,佛息郁聚于方圆百里,其中生灵皆得恩惠。
这些都是后话,当他将这些年所见的人间都讲给了云子衿后,便又离开了临安。
这一别后,世间再没有传出过有关于那个和尚的传闻。
有人说他把自己喂了山间的饿虎了。有人说他在点化一只冥顽不灵的妖精时实在太过唠叨,便被那不耐烦的妖精给杀了。有人说他已经坐化在某处静谧的有禅地。
总归就是他已经在这世间失了踪迹,再也没有人得见。留在这世间的,除了这五千年来所留下的善行传说外,便只剩了留在落夕祠志里的那些个故事。
他叫什么名字?天下第一门的落夕祠弟子们只知道是他在五千多年前一手开辟了落夕祠,并且留下了落夕祠最初多变强大的驭天功法。
佛门里只记载着五千年前佛门大德召地藏菩萨显圣钦点了一个苦行僧人,还赐其法号木心。
而世间第二大道的各种历典中记叙着这么一些事件。
《大魔遑古再现》、《杀魔意志再现》、《四方极封大阵再现》、《佛门再现仙降》、《重返大陆》等等等等
这些时间相邻的大事里,都有着一个相同的人物——落夕祠主,宗师樊烁。
他叫什么名字?
世间只有魔道大殿里才留存着真正且详细的记载。
而在世间无数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关于他的只剩了一个平平淡淡、毫不起眼的名词——那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