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血液由伤口顺着剑脊汩汩流出,染红的裙缘在她不可置信的瞳中映成带着紫晕的黑色。
他在确认她必死后就转身离去,未曾再看她一眼。
倾心的爱情,是她今生最为滑稽的表演。
她欲笑至疯癫,可惜因为血液迅速流失而失温乏力的肌肉再无法支撑她绽出笑颜。
没有丝毫希望的寒冷,是她失去意识前对这黑暗的世界最后的印象。
…………
后来,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模糊的意识被灌入口中的清凉药液涤荡地清明起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师父的塌上,枕在师父怀里。
“师父……”
钟水儿微弱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委屈和悲痛。她想哭出来,却已经没有力气流泪。
“知人不深,害人不浅!”
师父并未按照她所期望的来安慰她,而是训斥了她一番。只是师父的声音中少有的带上了些怜意。
“师父……”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实在是没有力气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说出更多的话。意识越发昏沉,她眨眼的频率也愈发高了起来。
强烈的困倦袭上心头,她沉沉闭上眼睛。
视线最后,师父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虽然她从未见过师尊一笑,但是师父笑的并不生疏,甚至于那笑容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
那笑颜就像是这世间最为完美的事物。甚至于以精雕细琢的玉器来比拟都是一种亵渎。
钟水儿睡去前,似乎看到了一朵氤氲着数万年日月灵气的雪莲在高寒的山巅傲然绽放。成为了那千万里冰冷雪色中唯一的一抹温暖。
仙子之颜都已经无法形容那美丽。若非要描述一番。那便是夺天地之造化,聚阴阳之恒衡。
“你我师徒之缘,自此而尽。”
这是她陷入沉睡前听到的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如往常般冰冷无情。却不知为何,钟水儿从中听出了无限的不舍和爱怜。
睡着后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从未见过一面的父母亲抱着幼小的自己阖家欢笑。
然后恐怖的饥荒来临时,家乡满地都是饿的发狂直到死去的荒民。
她梦到自己的父母为了保护自己,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时候如何与七八名荒民打斗。因为强烈的饥饿感失去理智的荒民那疯狂的嘶吼;骨瘦如柴的母亲如何跪在地上为怀中的她做着无用的苦苦哀求;父亲如何像一只虽然重伤却依旧致命的猛虎一般拼尽力气抵挡着那些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性可言的野兽……
她想要扶起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她想要推开围住母亲的荒民,她想要这世界不再这般恐怖,想要那遍地的黑血和尸体全部消失……
可幼弱的她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躺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脱力,哭到身边不再嘈杂,哭到母亲的怀抱逐渐冰凉……
时间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长大了不少,每日跟着师尊一起巡游世界,找些有意思的玩意儿。
她依然总是变着法子逗师父笑,梦中的师父也不再吝啬笑颜,总是轻易间便因为她的表演笑的花枝乱颤。笑到和她一同倒在地上捂着发疼的肚子。不得不说笑起来的师父真的是美的似是人间仙一般。
这梦本如此美好,本该一直如此美好。
直到后来他出现在她的梦中,一切美好便开始终结。他看着她眼神冰冷地如同一条蛰伏在阴暗中候了猎物良久的毒蛇。她看到他的一瞬间整个梦境便陷进了黑暗。她怯懦地想要逃离,却发现每每自己以为已经很安全的地方都是他布好等着她自投罗网的陷阱。
每一次逃亡的结果都是失败,于是她便在惊恐中一次又一次地逃去。
她在梦中边逃边哭喊着师父的名字,可师父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她终于带着鳞鳞遍体的伤痕倒下。感官中来自于他的毒伤带给她的是无比剧烈的痛苦。
她失去了意识,又过了很久,身边冰冷的感觉变成了无尽的温暖。
她又梦到自己躺在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中间。那莲花生在覆满冰雪的高山之巅。它的花瓣表面净是温暖的绒毛。层层的花瓣隔绝着外界的寒冷,同时还以透明的材质汇聚着并不强烈的阳光为她供暖。
她终于在温暖中醒来,从师父的床榻上坐起后,便发现她胸前洞穿了心脏的致命伤口已经愈合,甚至连痂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有记忆以来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踪影,她几乎要把睡梦前所见的一切都当做虚假。
她后来寻找师父花了好长时间,却始终没有再见到一点关于师父的蛛丝马迹。
之后她便离开了山门,开始周游世间,渴望着某天能够再见师父一面。可直到如今,师父的样子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逐渐模糊淡去,她还是未能寻到……
钟水儿说完这些,空洞的眼睛望着酒馆的窗外,显得无比失落。
少年牵着妹妹的手,不知所措的目光在木心和钟水儿之间来回转动。
木心静静听完了钟水儿讲的故事,也早已收起了笑容,他十分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对着钟水儿说道:“你师父云染,是妖。”
“你说什么?”原本失神的钟水儿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右手的手指在筷子上捏的沁白。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些冰冷的杀意。
“你先听我讲。”木心试图安抚下她躁动的情绪,见她稍稍冷静了些便继续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师父应该是古森中心万阙山脉顶端的玄冰寒莲一脉的化形期妖灵。”
“玄冰寒莲是这世间唯一一种具有起死回生功效的天材灵药。它们需要在极寒之地生长三千年左右才会产生灵智,又要在产生灵智后最少要修炼千年之久才能成功化形,你师父应该是一株存活时间不低于四千年的玄冰寒莲。不过按照他们自己的叫法,化形后的它们是自称为玄冰一族。”木心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
“至于你所说的他,恐怕也是因为你身上带着寒莲特有的气息才试图接近你的。”木心认真道,钟水儿却急不可耐的打断了他:“那你知道哪里能找到我师父么?”
木心看着她急切的眼睛,良久才说道:“若我猜的不错,你师父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到这句话,钟水儿瞬间如同失了灵魂一般跌坐在座位上,口中一直碎念着“不可能”。
木心则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我在莫枢阁中看过有关于玄冰寒莲的记载。”
“古籍中说生长于了无生气的冰山之巅的玄冰寒莲有一个特性就是收纳。只是它收纳的并非空间物质,也不是单纯的天地灵气。而是自出生起吸收到的一切温暖及生机。”
“因为生长至千年以上的玄冰寒莲所蕴含的生机就已经能治愈几乎一切非致命的伤势。而三千年的寒莲更是能够将位于生死线上的生命挽救回来。所以玄冰寒莲一族自古就是修士界重金难求的至宝,传说中炼制九品还魂灵丹的主药就是至少三千年份的玄冰寒莲。”
“而化为人形后的玄冰一族,依旧保留着其身为寒莲时已经习惯于寒冷的冷淡性格,虽然它们化形后的容貌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美,但是情绪十分稳定,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感情的。所以生性冷淡的他们虽然都生着一张绝世的容颜,却大多一生都不曾展露一笑”
“除此之外,他们从玄冰寒莲继承而来的还有一项本能就是收纳生机。因为习惯于积攒生命气息,他们会在化形后遍游世间收集温情生气。然后将所得尽数封存于心窍之中。”
“这些便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能量。因为化为人形的玄冰寒莲已经有了绝对的灵智,在受到致命伤害的时候他们会将心窍中积攒的生命能量尽数引爆,拉着敌人同归于尽。所以已成人形的寒莲是无法被用来作为药材的。除非他们心中牵挂的人到了生死关头,经他们自愿才会敞开心窍,将其中数千年来所积攒的生机和温暖尽数倾出。那一瞬间的生机喷涌,会使这世间所有的寒冷与伤势都要退让。哪怕是死亡都要在其面前失色。”
“而一生无情的玄冰一族,在这样祭献积攒一生的生机时,会将平生所见的一切悲喜再尽数经历一遍。据古籍记载的几十个寒莲祭献的例子里,哪怕本性冰冷的寒莲也会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那浓缩了无数倍的人情冷暖痛哭或者大笑。”
“而承受了他们祭献的对象,哪怕是已经死亡数个时辰,也会在磅礴的生机下白骨生肉,起死回生。至于作为祭献者的玄冰族人,则会如同冰雪遇到骄阳一般死的连痕迹都不能留下。所以古籍中对于化成人形的玄冰寒莲还有一个特殊的别名:‘生死一笑颠’”
“所以……你师父应该是用她的生命,换回了你再一次的生存下来的机会……”
话已至此,看着已经趴在桌子上痛哭不止的钟水儿,木心未再多言,只是辞别了少年后便起身离开了酒馆。
…………
世间时常有人害怕鬼物妖怪,因为不了解,便恐惧十分。
然而这世上最为恐怖的,却恰恰是人类自认为最为熟识的同类。哪怕再嗜血的妖怪,其恐怖之处都比不上一颗被利益仇恨熏透的黑心……
这世间本就如此黑暗,可笑的是大多数人都心安理得地活在它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在自欺的同时还欺骗着更多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