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了,陆地渐冷。海面上较为湿咸的热空气上升。
于是风从大陆吹来,带着无穷尽的寒冷,刺骨冰心。
月亮升起来了,岩缝中血红的彼岸花带着月露绽放。妖异的花瓣如同殷血的红唇,传说中开放在黄泉路上的鲜花,怨侣们心血化成的花。红的鲜艳,红的妖娆,红的摄人心魄。
时间渐过,突然大陆方向空中飞来一道白色流光,却摇摇晃晃的坠落在海边的沙滩之上,他跪在驳白的沙滩上紧紧搂着她,她一袭白色宫裙浸染鲜血,如同在国画师手下绽放在白色兰陵宣纸上的一朵血牡丹。美的惊心动魄。美的,令人神伤。
冷色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唇边的血丝如同彼岸花一般妖异。
“此一别……不知是多少世后……才能再相见。留下我吧,你走吧……我有些想皇兄了……让我随他们回去吧……”
有气无力,气若游丝来形容她的语气都已经是种恭维的善意谎言。
“一切都会没事的,你想回宫,我们回去便是,不去荒原便是,我们这就回去,坚持下,不会有事的,不会分开的……”
语无伦次的回答着她,难以言表的焦灼全藏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下边,有些勉强的笑容中却满是不知何处信心支撑起来的安慰。
她虽然已经吃了一颗极其珍稀的续命仙丹。但终究是凡人而已,阴间的拘魂司来索命,区区“仙丹”又能如何?
火光从他们背后腾起,映红了东方那半边天穹。
马蹄声不断从岸的方向传来,从微不可闻变得直到犹如战鼓声一般步步踏在海边二位可怜人的心弦之上。
他停止了像她输送寥寥无几的灵力,脱下外衣叠好,让她平稳的枕在头下。
然后他站起身。然后他转身。
一点火光,三点,七点。
一颗头颅,三颗,七颗。
一匹骏马,三匹,七匹。
数千铁骑逐渐从高于海岸的地平线上现身,一股肃杀的气息从他们身上蔓延到沙滩,紧紧地将沙滩上的二人包围起来。那是强者的气场,是必杀的意念。
大邾国皇帝为了与漠山河那边的荒人政和,已经下令命公主远嫁了。
她不愿。
他不愿她有不愿。
于是,大邾庆元十八年三月三日,以精修音律礼法,通四书霓裳而著名天下国的大邾平云公主便和入宫的一名刺客私奔了。出宫时相助他们出逃的太子以及六公主,七公主被下令禁足三年!
皇帝动怒,大怒,极怒。国的尊严迫使他承诺婚礼当日,平云公主一定会到!
这便是大邾七千精骑,奉命来“请”公主回国的七千致命精骑。
军中火把无数,照亮半边夜空,此为陆。
海上明月初生,独揽半边天光,此为海。
“公主殿下,苦海无涯,卑职劝您还是回头是岸啊!”
御前统骑邾勋骑在一匹枣红白额骏马之上,左手抱剑行了个握拳礼,微微低头,却不代表他有任何谦恭。
若是有,他也不会追着这二位亡命徒数千里远,无数日夜。
连当今圣上都不顾公主死活,自己一个兵将,何须在意?更不用说以刺客身份被追杀的他。
“她不愿!”
他站在海岸,站在她身前,挡住刺骨的陆风,挡住可能袭来的冷箭,挡住可能碰她伤她杀她的一切东西。
她不愿,他说了无数遍。
“樊烁,你也是我大邾顶尖大修士,更是自创一派的大宗师,如今你为一己儿女之情便要叛国吗?”
“我说过,她不愿,我不愿她有不愿。皇帝也不愿她不愿。所以皇帝要捉她回去,那我就要救她出去!”
樊烁站在那里,左手横于胸前,右手背在身后。星月光辉经由他的指挥维持着她将死躯体中的最后那抹生机。也渐渐给养着樊烁因为长时间高度运作而僵化的关节肌腱。
邾勋看着眼前山坡下那个单手负背的男子,看着他翻飞的衣袂,看着他凌乱的发丝。
眼神由玩味变得凝重,变得冷漠。
即使大邾御前精骑都是国中珍稀无比的炼体武道高手,这次所行目的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女子。即使是身份高贵的大邾国公主,也不过是屈指可灭的一个凡人。然而他们也足足追了数月之久才迎来了这即将到来的胜利。
七千玄甲精骑,足以席卷半个天下的武力,饶是自己也不敢说能在自己手下精骑的一次冲锋中坚持半刻,眼前这个男子,却以一己之力将七千铁骑消磨至不足三千。
他敬他是一代宗师,他惧他是一代宗师。但他必须完成使命,挽回大邾的颜面。国之荣耀,有死无生!
“冲锋!”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三千精骑整齐划一的将长戟前伏,双腿轻夹马腹,借助着地形的优势迅速向樊烁所在发动攻势。
精骑部队胯下都是可行万里的灵兽宝马。在接收到背上主人发出的命令之后。四蹄飞踏。踏碎脚下青草,踏碎茫茫星光,踏的烟尘四起,使得笼罩在烟尘中的火把发出的红光被无数烟尘漫反射。像一片红云一般衬托的精骑部队犹如炼狱中奔来的夺命阴兵。
海岸高坡带来的下冲之势使得他们的冲锋更为强劲,数千把长戟锋刃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冷光,足以证明它们的致命。
樊烁双眸一冷,丝毫不惧这上千铁骑所发动的致命冲锋,只见他眼眸化为极星般的亮银。一股来自遥远星空的寂灭气息转瞬之间从他的身上冲击而出。令冲锋而来的精骑兵心神一凌,部队脚步整体一滞,竟是被直接乱了队形!
“咳咳……”
就在此刻,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咳嗽声从他背后传来。樊烁心神为此牵动,骑射营看准时机,不需指挥,久经沙场的他们便抓住这个机会抽箭、搭弦、弯弓、松指,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无数支带着灵力的铁箭被弓弦推动,划破数十米远的空气,带起的凌冽劲风在空中凄厉的嘶吼着冲向樊烁的眼睛心脏等各处要害。一阵箭雨眨眼间便破空而至。
樊烁瞬间意识过来抵挡住扑面而来的攻击才是首要的。担心背后玉琼的同时,不得不抽出心神应对这一阵致命的箭雨,只见他单手一抚,星光便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光幕,漫天的箭矢一接触这光幕便如入败絮一般失去动能。从空中跌落大半。少有的漏网之鱼深深扎进距离二人身边不足一尺的沙滩中。
借着连续三轮箭雨攻击的掩护,骑兵部队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不可数的七尺长戟死死地封严了正面他能逃走的任何一个方向。至于背面……有玉琼公主在,根本不必担心他会逃。
“呔!”
深陷敌阵的樊烁一声暴喝,无穷量的光辉灵力以他为中心冲击出去,瞬间震飞了数百铁骑。
当那些铁骑被震飞数十米摔落在地的时候,除了沙与铁甲的摩擦声以及铁甲缝隙之间的铿锵声便没了一点多余的动静,眼看是都活不成了。
大邾铁甲精骑征战沙场无数,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这数月之间也早已经习惯了见识到大邾第一天才大修士那恐怖的实力,习惯了朝夕相处的战友被其轻而易举的击杀。然而这并不能使他们悲伤,只能使他们悲愤。
骑在马背上的邾郁行面无表情的紧握着手中的长戟,感受着朝夕相处的战友战马那滚烫的鲜血喷洒在脸上的粘稠,而后又被陆风吹冷,板结在脸上的不适感,并不坚毅的脸庞上出现一丝厌憎。
他愤愤的想到,大邾圣上此次昏庸无比的调军来追杀这样一个疯了的怪物,分明就是在让自己等人来送死,让七千大邾精骑送死,分明就是在将大邾国拱手让给南诏北楚这两头贪婪无耻的野兽。越是这样想着,手中的长戟便越是握的紧了一分,体内的武力运转也更为剧烈了些。
面前,好多战友战马被那怪物的力量掀翻在地,常年练武的他们那足以削铁斩金的躯体也承受不住来自于元婴之上那站在高阶顶峰的幻神期修士的一击之力。
他来不及细数曾经营中有多少曾以那人为榜样骄傲的同壕死于自己的偶像手中,那一瞬,他只觉的眼前一空,早些天一直挡在他面前的战友们都飞入天空,眼前不再是一个接一个的铁甲雄兵,不再是一匹接一匹的战马踏起的烟尘。而是一望无际的千渡海以及那轮开始逐渐西沉的明月。
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他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人。那个大邾第一修士。
他后面躺着一个人,一个同样久闻而不见的人,那个军营中口口相传的美如仙子,贤能淑静的大邾平云公主——邾玉琼。
两人背后,那无限的海域便是同样久闻而不见的海——千渡。海面之上,水天交接之处,那轮月亮格外的亮,或许是因为这是异乡明月吧,也或许是因为终究可以完成任务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吧……谁知道呢?
在他面前,樊烁脸色越发寒冷,双眸中的银色越发凝实。
邾郁行终于再次注意到眼前这个有生以来他最崇拜的敌人,想着家中冒着香气的洱茶便满是期待,于是他终于举刀斩向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樊烁,斩向那个曾经强大无比如今却因为虚脱变得实际可以一触即碎的冰雕。
空中海天线上本来暗淡下的月亮光芒重新繁盛起来,无数繁星与其招相呼应。方圆千里的天地灵气都被樊烁调动起来。
狂暴的灵气流肆虐开来,山啸,海鸣,双臂环抱粗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血红的彼岸花拦腰折断,刚刚飞起就被撕裂成无数红色汁液。海水随风而来,每一滴海水被狂风加速后都变成了足以致命的利剑。
樊烁裸露在外的皮肤之下,血脉喷张,暗银色的星宇能量在其经脉中疯狂的流动。
微不可言的银色光辉从他身上喷薄而出,使得他的皮肤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充斥在他身旁飓风中的水分被照亮。更是同时被赋予了极为强大的能量。
背后的她则被一层薄薄的银光护起。没有任何东西再能伤到她一丝一毫。
邾郁行凝聚了全身气力的一刀被风暴轻而易举的打断,因为没有了灵力防卫,他本身更是被卷入了漫天风暴之中,和地面上的数百兵尸一般,被狂暴的风暴从四肢到整体的撕碎为无数血沫。
至于方圆数丈中的铁骑则更是苦不堪言。虽然蕴含着极大能量的杂碎物品撞击上他们有大武修层次灵气保护下的皮肤不过是留下一道白印。自己和战马身上也穿着精钢打造的盔甲。
但是再细微的攻击一单达到足够的数量就足以引发质变,精卫填海说和蚁多咬死象就是这个道理。
邾勋见此,双腿微夹马腹,座下枣红宝马会意,前冲跃起。一层薄薄的橙色光芒护住他们,手中宝剑泛起凌厉的寒光。破开前行路上的障碍直刺樊烁。
樊烁微微一看,一股磅礴的能量瞬间暴起相迎,卷起途经的数部精骑,直直撞向空中邾勋。
邾勋目光一凌,手中长剑光芒更盛。剑光相接,发出不合常理的刺耳爆响。
看起来无所不破的长剑锋芒,竟是陷入能量团之后不得寸进。
银色能量顺剑而上,眼看就要随着长剑附延到邾勋的右臂,邾勋一声怒喝,剑光大起。
两股能量相撞瞬间爆裂。强大的冲击波以无与伦比的威力四散开来冲散了樊烁凝造的飓风圈。邾勋借此后退。战马脚步急促的连踏数十步才堪堪停下。
众铁骑以灵力护体。也是险些没能承受住这两大帝国最强者之间一击产生的余波。
而樊烁则站在原地,一层银色光幕死死护住他和身后的玉琼。他硬扛下了这猛烈的冲击波,一步未退,因为身后就是她。
数千人沉默在原地,剧烈的喘息声在骑兵阵中此起彼伏。他们惊骇的看着樊烁那仿若无可战胜一般的姿态,然而数息之后,樊烁终于是忍不住,一口黑血豁然从口中吐出,染红凌乱的一片沙滩之后向地面渗透而去。
樊烁已经力竭了,他只觉大脑越发昏沉,四肢甚至体内所剩无几的星月之力都快要失去与他精神的联系,然而他的眼神却越发的凌厉,仿佛护仔的雌鸡鲜血淋漓的在鹰群面前虚做着最后的声势。
死也不能后退,死也要接下他们接下来的攻击。否则的话,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
接不下的话……那就一起死吧。
邾勋勉强接下那道余波,他同样惊骇于樊烁的强大,然而手中的长戟却是亮起了暗金色的灵光。
他很欣赏樊烁的实力,却鄙视樊烁的愚痴。
樊烁及他,彼此间想要把对方撕碎的目光依旧在激烈的交战。风停之后的战场只剩海浪从古未歇的哗哗作响声。
“樊烁……”
“你走吧,我……不行……了。”
“把我……留下吧……”
“我……不想拖累你……”
玉琼怜惜的看着樊烁因为体力不支而有些颤抖却依旧屹立不倒的身体,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她知道自己和他已经不可能了,她知道他拦不下父皇派来的精骑了,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她都知道。他也都知道。
如果他把她交出去,自己一定可以凭借数日来的惊世表现苟得存活,一定可以一战成名,震慑世界。
但她不愿。他知道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容忍自己成为皇帝向蛮人求和的工具的。
既然她不愿,那就不去。
“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落入荒人手中的。既然这世界要灭我们,那就只好和它同归于尽!”
“樊烁,你大可退后一步,让公主随我回大邾,待公主静养痊愈之后与荒皇子成婚,遍洒和平于人间,此乃万全其美之事,你何必辜负公主的一番美意,非要与整个大邾作对?莫非你要看着公主为你抱憾而终吗?”
“明志而为士,忠誓始为人,我说过了要带她走,你们便不可能挡我一分,我说过要守护她,你们便不能伤她丝毫!”
“丝毫?你看看她的样子!已经将死!忠誓始为人?你樊烁称得上吗?!”
樊烁闻言沉默,眸中星光渐陨,只是保护着玉琼的光罩更为凝实了一分。
“邾统领……你放……他走,我……跟你回……回去。”
玉琼勉强撑起上半身,犹如传说中的美人鱼一般半坐在沙滩之上。
月光下浸满了鲜血的公主百褶长裙好似鱼人尾一般铺散在沙滩上。
一丝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嘴角流下,滴落在海沙上,那片沙滩散布着滴滴点点精骑血肉的白色沙滩在白色的月光下就像美人鱼公主身下撒着玫瑰花瓣的贝床一般。
“咳咳,”
又是一声轻咳,玉琼双臂连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气力都消散一空。她栽倒在地,樊烁连忙护住她。但是已经止不住她的心肺机能逐渐衰竭。
她剧烈的呼吸着,像脱了水的鱼汲取不到空中的氧气一般。
月光普照下,她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邾勋仍旧没有回答她是否可以放过樊烁。
“答……应我!活……活下……去!”
她紧紧的抓住樊烁的手,以至于指甲嵌进他的肌肤,血殷红了她的指缝。而他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樊烁宁愿她抓的自己再痛些,她好能稍稍轻松以至于能够不再痛苦,最终痊愈起来。然而那终究只是不可能的幻想。
“答应我……好么?”
要求变成哀求,一行颜色极淡的血泪从她眼角流出,樊烁微微点头,不顾数千铁骑暗中酝酿的攻势,不顾自己止不住的眼泪,伸手抹去她脸庞上的泪痕,说了一个字:“好!”
“你,发誓!”
“以月为证。”
听到樊烁声音轻颤的回答,玉琼苍白的嘴角数月以来终于轻松的有些微扬……
大邾国庆元十八年三月三日,大邾公主出逃,大邾皇帝派数千精兵追捕。
同年七月七日七夕夜,大邾九公主,平云公主玉琼,于千渡海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