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背着三贵在正午的山路上狂奔。她宽大的脚板将干燥的路面击起滚滚烟尘,她的夹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暖烘烘甜丝丝的气息。三贵静静地趴伏母亲背上,身体越缩越小,滚烫成一枚炭核。母亲对三贵说,三儿,别睡觉。她的嗓子里仿佛被安上风箱,两片肺叶熊熊燃烧。三贵轻哼一声,睁开眼,看远处蹦跳的大山和近处颠簸的秃树。后来他回忆说那天他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站在五彩云端,头扎细长的辫子,身穿清朝的马褂。老头塞给他一大把水果硬糖,老头抚摸着他的脑袋不停地笑。一大把水果硬糖,那是年幼的三贵能够想像出来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矮小墩实的母亲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甫庄散在深山,街路歪歪斜斜,栋栋草屋零落。母亲用棉被裹起三贵,背到身上,又嘱大贵拿一根草绳扎紧。母亲对大贵说,看好你妹。大贵擤一把鼻涕,使劲点点头。母亲对二贵说,听你哥话。二贵说,吃糖。母亲揭开锅盖,掰一块玉米饼塞给二贵,就急匆匆出了门。她听到大贵对二贵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二贵滋溜溜吸着鼻涕,说,吃糖……
母亲艰难地解开草绳,将背上的三贵换到怀里。她摸摸三贵的脸,感觉手指被烙出白色的水泡。甫大夫的医疗室是那般神圣,她躲在浓烈芳香的草药气味里不知所措。甫大夫坐在墙根阴影里,用一把剪刀修着自己的指甲。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发烧。旁边的病床上铺了雪白的床单,母亲弯下腰,刚想把脏兮兮的三贵放到床上,甫大夫突然大吼一声,别动!母亲身体一颤,忙又把三贵抱回胸前。甫大夫慢慢站起来,摸摸三贵的额头,看看三贵的舌苔,试试三贵的脉搏,听听三贵的呼吸。然后他撤下病床上的床单和枕头,对母亲说,让他躺床上吧……只是重感冒。甫大夫在床头挂起吊针,重新坐回阴影里,继续用那把大剪刀剪着光秃秃的指甲。屋子里生着煤球炉,甫大夫轻轻地咳。
瘦削高大的甫大夫为三贵开了些药片,母亲忙弯了腰去接。母亲对甫大夫说可是我没有钱。甫大夫立即冷下脸来,说,每次你都这样说。母亲说可是三贵要死了。甫大夫说现在他死不了了。母亲说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甫大夫想了想,说,那你晚上来吧。母亲把药片掖进怀里,重新用棉被包起三贵,又求甫大夫帮她把草绳扎紧。母亲走出暖烘烘的医疗室,外面已经下起大雪,灰色的大山慢慢变白,世界变得单调、纯净、模糊并且零乱。三贵听到母亲的夹袄发出喀铃喀铃的清脆的冰声。
甫大夫说,来之前,洗洗干净。
母亲问大贵你妹听话吗?大贵说她想吃糖。母亲正在灶间做饭,她扯起一棵苞米秸,撸去灰黑色的枯叶,递给二贵。她说你咂,你咂咂有没有甜味?二贵接过,懵懂地伸到嘴里去嚼,她嚼了很久,直到嚼出满嘴灰白色的草末。二贵失望地说没有,母亲说等来年夏天吧,到夏天,地里的苞米秸都是甜的。母亲把熬好的苞米糊端一碗上炕,舀起一勺,吹吹凉,小心地喂给三贵。她摸摸三贵的额头,问,还烫吗?三贵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母亲说三儿快睡觉吧,我唱歌给你听: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三贵哭着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他有一大把水果糖。
二贵被玉米秸拉破了嘴角,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母亲从她身边挤过去,到院子担起水桶。母亲用两担水将大缸灌满,然后脱光衣服,跳了进去。刚跳进去母亲就蹿出来,她发出得得得的牙齿相撞的声音,她的身体瞬间变成美丽透明的粉红色。大贵坐在炕上听着母亲的动静,他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不用,咬着牙,再一次跳进去。再一次跳进去的母亲再一次蹦起来——她没有蹦出大缸,她在大缸里做着机械单调的跳跃。母亲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她说大贵我快喘不上气来啦。大贵说妈我给你烧点热水吧。母亲说大贵,你好好陪你弟你妹睡觉吧。
母亲一直在水缸里蹦,就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兔子或者猴子。她蹦了很久,直到将一缸冷水蹦剩半缸。她的身体由粉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母亲蹲下来,使劲搓洗着粗糙的身子。她的乳房饱满并且哀伤,手指划过去,一道清晰的白色印痕。水缸里蒸气袅袅,母亲渐渐感到火一般的烫。
那夜甫大夫将母亲爱抚并且蹂躏。坚硬清冷的雪光涌进屋子,甫大夫的修长健硕和母亲的墩厚粗短一览无余。甫大夫骑在母亲身上不停伸缩摇摆,宛若一架动力强劲的永远不知疲倦的纺车。母亲静静地躺着,啃着一根小指,想着生病的三贵和馋糖的二贵,感受着甫大夫的温柔和暴烈。很久后甫大夫訇然坍塌,他嚎叫着,张开嘴,粗野地啃破母亲的嘴唇。母亲默默地躺了很久,然后坐起来穿上衣服,又为甫大夫掖了掖被角。隔壁传来梦呓和咬牙的声音,那里睡着甫大夫的女儿丹砂和儿子当归。
甫大夫看着母亲,问她,怎么还不走?
母亲擦干唇上的血,说,还有塔糖吗?
塔糖不是糖。塔糖是小儿驱虫药。塔糖圆椎形,淡绿色或者粉红色,裹一层薄薄的糖衣。春天时村里分过塔糖,大贵二贵三贵每人分到一颗,大贵和三贵嚼得满嘴香甜,二贵却把那颗塔糖舔了整整一天。二贵猫一般跳动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她眯起眼睛,试图让甜味在嘴里更为长久地存留。
母亲问,还有塔糖吗?眼睛里充满乞盼。
甫大夫很不情愿地坐起来。他点亮煤油灯,趿着鞋,来到医疗室,打开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还有两颗塔糖,塔糖装在塑料袋里,一颗淡绿,一颗粉红。甫大夫狭长白皙的脸在灯光里跳跃闪烁,他想起丹砂和当归啃食塔糖的贪婪。
甫大夫锁上木箱锁上,慢慢走回到炕间,他对母亲说没有塔糖了……一颗也没有。母亲没有说话,她再一次帮重新躺好的甫大夫掖了掖被角。外面滴水成冰,母亲缩着身子走出屋子,打一个短促沙哑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