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牙
9月20日那天晚上,满仓请我请酒。那夜月色很好,我们两个人干掉两瓶牟平白干,三包威海产辣花萝卜,四根金锣火腿肠。满仓一边喝酒一边给我讲笑话,黑黝黝红彤彤的脸直压过来,嘴里喷出阵阵臭气;我一边皱眉一边往后躲闪,直到被他逼到墙角。后来满仓出去撒一泡尿,回来后愣住了。“你怎么回事?”他似乎有了怒气,“你钻我女朋友被窝里干嘛?”
我告诉他,我绝对没有不良目的。之所以连连后退,实在是因为你的嘴太臭了。满仓就用手捂住嘴猛呵一口气,然后把手凑到鼻子上细细地闻。“臭吗?”他把头伸进屋外,问正给他洗衣服的女朋友,“亲嘴的时候,你闻到臭味了吗?”他的女朋友抬起头来,冲满仓嫣然一笑:“挺好的。”
我想我没有办法不钻进他女朋友的被窝。他的屋子就像半个拉开的火柴盒,进了门就是他的被窝,紧挨着就是他女朋友的被窝。两个人躺下来睡觉,绝对得蜷着身子并撂起身体的一部分。我总怀疑他女朋友在晚上就像一只壁虎或者蜘蛛一样睡在墙壁上。
我们继续喝酒,满仓继续给我讲笑话。他的笑话没有一点含金量,他笑岔了气,我却听得泪眼婆娑。后来满仓也烦了,他说我不但相貌奇丑,还缺乏男人的幽默感,难怪没有女人喜欢。我喝酒不理他。满仓接着说你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仍然喝酒,仍然不理他。满仓不识时务,开始做总结性发言。他说:“连春花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你,你说你还活个什么劲?……现在,你肯定心如刀绞。”
满仓的话如一把匕首刺入我胸膛。的确,现在我心如刀绞,还不是绞一下,而是反复地绞。绞来绞去,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他的脸上来了重重一记勾拳。满仓依仗喝了点酒,飞快地在我胸脯上还了一记直拳。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满仓还敢还手,于是拳变鹰爪,试图卡住他的脖子,他飞起一脚将我踹开,站起来就往院子里跑。我抓起一个酒瓶追上去,将他的脑袋扎扎实实地摁进院子里的塑料洗衣盆。满仓“咕咚咕咚”地喝着黑乎乎的肥皂水,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他的拴在院角的也叫做满仓的狗冲我狺狺狂吠,将铁链撕扯得“喀棱棱”响;他的女友冲上来啃我的鼻子,却被我的铁头功撞出很远。后来她急中生智,尖叫一声,用手中的捶衣棒完成了“司马光砸缸”的壮举。
满仓在地上躺了很久,养足体力,突然蹿起。他的拳头重重地落上我的眼眶,我想我的眼珠子肯定飞了出去。我把酒瓶抡上他的嘴巴,我感觉一颗奇臭无比的牙齿呼啸着从我脸边划过。满脸是血的满仓嚎叫着冲上来,将我摁倒在地,拳头一下一下捣着我的脸。不痛,满仓像在给我做面部按摩或者挠痒。
第二天满仓拽我起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醒后的我想起昨夜的事情,感觉我们就像两个无知的孩子。满仓在我眼前张开臭哄哄的嘴巴,说:“你看。”我看了,认为一切正常。满仓提醒我:“看门牙。”我这才发现满仓的嘴巴似乎有些空洞。满仓不满地说:“昨天你把我的门牙打掉一颗。”我点点头说:“我深表遗憾。”满仓上前一步说:“光遗憾不行,你得帮我去镶一只。”我摸摸满仓的脑门说:“我的脑袋现在肿得像个猪头,我找过你吗?”“那可不一样!”满仓大声说,“你的脸肿得像个猪头,过几天就消肿了,就好了,我的门牙掉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过些日子你的牙床上还会重新长出一颗门牙。满仓的身体低下去,说:“兄弟,你就帮老哥这一次吧!啊?帮老哥这一次,给我镶一颗牙。”我说镶个金的还是银的?满仓说:“老弟别开玩笑。”我说那镶个烤瓷的?满仓说:“那敢情好。”我说要不镶颗铜的或者铁的?满仓说:“老弟你看着办,铜的铁的都行。”“铁的?”我怪笑一声,“你也不怕嘴里长出黑锈?给我滚!”
满仓没有滚。他站在我的面前,可怜兮兮。我说你听不懂中国话吗?怎么还不滚?满仓说我的门牙掉了,是被你打掉的,你得给我镶上。我说你说什么都白搭,这事我管不着。他说我吃饭会不方便的。我说你正好少吃点。他说我说话会漏风的。我说那正好带着点台腔港腔。他说我女朋友会甩了我的。我说那太好了,我正好趁虚而入。想不到满仓“嘭”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兄弟,你就帮哥镶一颗吧!啊?”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啦,“帮哥镶一颗,铁的就行。”
满仓让我厌烦、不齿并且愤怒。如果说这之前我还有些举棋不定的话,那么当他再一次提起他女朋友并在我面前恬不知耻地跪下,就更加坚定了我玩他耍他的决心。我盯着身体缩成半圆的满仓,说:“那这样,你去把那颗门牙找来给我看看,我就带你去镶一颗。”满仓说可是那颗门牙找不到了——也许被我咽下去了吧?“那你上厕所时看着点儿,”我乐不可支地说:“等腚里长出一颗门牙来,你再过来找我。”满仓跪着不肯起来:“你就别难为我了,你就帮老哥镶一颗吧!”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说:“拿门牙来,立刻带你去镶,否则,免谈。给我滚!”
我知道他不可能找到那颗门牙。在我们乱糟糟的院子里,别说打掉一颗门牙,就算打掉一颗脑袋,也找不到了。院子里堆满我们从城市各个角落拣来的垃圾,并肩作战的我们把院子变成一个美妙绝伦的贮存垃圾的货仓。的确,我和满仓相依为命,亲如手足。可是我想,感情是一回事,给他镶颗牙,又是另外一回事。掉颗牙也至于这样?我想起一个刚刚学到的词:矫情。
满仓绝不可能找到那颗门牙。所以我想,他的后半生,将注定缺少一颗门牙。
其实从道理上讲,我是应该给他镶一颗牙的。倒不因为那颗门牙是我给他打掉的,我没有那么善良,而是因为,我过得远比他舒服。虽然也常常吃不饱饭,但是我没有女朋友,没有一条叫做满仓的狗,花销自然少了很多。满仓就不一样,女朋友和狗花掉他大部分收入。女朋友和狗都是他从垃圾箱边拣来的,他说总有一天他会从垃圾箱里拣到一辆红色奥迪。记得那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我在芙蓉小区的垃圾箱边发现一座由硬纸壳堆搭而成的小山,我一边暗叫“发财啦”一边用脚去踢,却从纸山里踢出一位女人。她用拆开的三个电视机包装箱将自己掩埋,她的嘴唇乌黑,脸色苍白。她缩着身子,眼睛里发出狼或狼狗一样的凶光。我将三个纸壳箱抢过来装上三轮车,她扑上来挠我的脸,嘴里叫着,不准拆我的房子!她口齿不清,说话就像唱越剧。我“噗”一声笑了。她是女的,她打不过我,她的样子有些弱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凭什么不能抢她的纸壳箱?我将她倒提起来扔到地上又在她肚子上跺了两脚,然后蹬起三轮车就跑。女人顽强地追上来,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滑翔到我背后,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里从此留下两个清晰的牙痕。
满仓及时制止了我的粗暴和蛮不讲理。不过他没有把纸壳箱还给女人,他用花言巧语将女人骗上了车。他说我们那儿多的是纸壳箱,你愿意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他还说我再给你一床絮了新棉的被子,躺在那里面可比躺在纸壳箱里面舒服多啦。女人垂目想了一会儿,不情愿地上了车,满仓立刻把三轮车蹬得飞快。我说你想干什么呢满仓?满仓头也不回:“我要有一床新棉被啦!”
所以尽管我时常欺负可怜的满仓,可是我非常钦佩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勇气和胆量。把一个陌生的弱智女人骗来和他上床,这种事绝不是一般人敢干出来的。满仓接近于文盲,但他绝不是法盲,他深知这种事一旦被追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他还是做了,并且做得从容不迫,充满浪漫色彩。他烧一锅开水让女人洗净了身子,又带女人去饭馆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好饭,回来,就在他半个旧车厢的小屋里点上了蜡烛。洗干净吃饱饭又稍稍打扮的女人变成真正的女人,她的面容甚至显出几分娇美几分妩媚。我对满仓说:“你放她走吧,现在正严打呢!”与其说那是我对他的劝规,不如说那是我内心深处最强烈最阴暗的嫉妒。满仓看着我,只笑不语。他把我推出屋子,从里面将门锁上,很快我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大声喘息和老牛反刍的声音。那一夜我们居住的那个废弃车厢变成了真正的车厢,它在不停地晃动。
可是我知道那是一位弱智的女人。之所以说她是女人,是因为我曾趁满仓不在时偷偷摸过她的屁股,她的屁股松松垮垮,没有女孩的紧迫感;之所以说她弱智,是因为她呆滞的眼神以及她怪异的举动。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一个正常女人能因为几个纸壳箱和一床新棉被就跟一个拣垃圾的肮脏男人上床吗?更何况满仓从不肯兑现他的承诺。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两天以后我和满仓开始了对女人的审讯。
满仓问她:“叫什么?”女人回答:“春花。”满仓再问:“多大?”春花回答:“十七。”满仓满意地点头,自豪地对我说:“看看。”我接着问:“家住哪里?”女人答:“春花。”继续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春花答:“十七。”我也自豪地点点头,对满仓说:“看看。”满仓站起来往外走,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给春花买点化妆品。”
叫春花的女人从此在满仓的半个车厢里住下来。她陪满仓睡觉,给满仓洗衣服,搂着那条也叫做满仓的狗自言自语。满仓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他开始每天洗脸刷牙,每天梳头刮胡子并哼上几句小曲,这在以前是半个月才能轮到一次的事情。春花也慢慢起着变化,她呆滞的目光渐渐变得柔情似水,她的脸色变得红润,皮肤光滑细腻,屁股也有了紧绷上翘的感觉。有一天我和满仓蹬着三轮车出去,春花竟送到了门口。她手扶篱笆桩巧目盼兮,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满仓于是翻身下车,奔向春花。他抱紧春花认真地说:“我爱你。”那一刻我感觉寒气逼人。那一幕场景滑稽可笑。鸡皮疙瘩霎间爬满我的全身。尽管我也希望有一位女人陪我睡觉给我洗衣,可是如果将春花这样的女人搂在怀里一辈子,我想,那必然是男人的一世相随的灾难。
不过我知道满仓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于他的自讨苦吃。我想一个人一旦开始自讨苦吃,就会弱智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本来就吃不饱饭的满仓自从有了春花,日子更加节俭。甚至,那已经远远不能用“节俭”来形容,那段时间满仓的生活,其实更接近于“辟谷”或者“绝食”。诚实的满仓对我说过多次,从小他就对自讨苦吃情有独钟。现在他又被我打掉一颗门牙,所以我想有时候其实是苦日子找上了他。或者说,是别人把苦日子安到了他的头顶。比如那条叫做满仓的狗。比如弱智的春花。比如时时过来骚扰的警察。比如禽兽不如的我。
傍晚时候满仓再一次找到我。他告诉我他已经把院子深翻三遍,他找到了一个骷髅两根胫骨六枚硬币九块鹅卵石三十八颗铁钉五十六块陶瓷碎片,就是没到他的门牙。我耸耸肩,幸灾乐祸地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满仓说:“找到找不到那颗门牙也是被你打掉的,你就得帮我去镶。”我想那时我真的怒不可遏,我用一根手指刮着满仓的鼻子说:“以牙还牙,难道你没听说过?”满仓说:“老弟,过几天我就要和春花去照像了。”我说你们去照像关我鸡巴事?满仓说照像时我得咧着嘴笑装幸福啊。我说那到时候你千万装得像一点儿。满仓说我们照的是订婚照啊!这当然也不关我鸡巴事,不过我还是吃了一惊。“订婚照?”“订婚照!”“你们要订婚?”“耶斯!”“你认为春花这种状态能通过婚检?”“你别糊弄我,现在结婚不用强制婚检了。”“你有户口吗?”“我们去乡下登记,然后再回来。”“你们还回来?”“我们干嘛不回来?”“哦。那你们去登记吧!”“可是我们得照像啊!”“那你们就照像吧!”“可是我得咧开嘴笑装幸福啊!”“你缺颗门牙就不能装幸福了?”“可是幸福怎么能有个门洞呢?”“听着满仓,如果你再烦我,我就把你的满嘴牙全部拔光!”
满仓坐下来,白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做出欲死不能的样子。半个小时以后我开始轰他出去,他仍然赖着不动。“老弟,”他换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咱们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你怎么会因为一颗牙齿跟我闹翻天?”我说这句话得我跟你说才对。他说:“可是我怎么能少一颗牙齿呢?人和狗一样,牙齿是肉身的唯一武器。是不是?那是唯一暴露在外面的骨头。是不是?年轻时失去了牙齿,就等于失去了和这个世界战斗的武器……”我不耐烦地说:“少他娘盅惑人心!你缺的是一颗牙齿又不是满嘴的牙齿。再说你也不是野生动物,只有野生动物才会把牙齿当成生存的武器。狼,大象,豹,老虎,田鼠,狐狸……是不是?而你,满仓,哪怕只剩下牙花子,还可以顿顿喝稀饭嘛。”满仓说:“可是春花……”我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你在这里熬到天亮也没有用,还是那句话,把那颗门牙找来给我看看,就带你去镶牙。镶颗铜的,让你满嘴金光灿灿。否则,免谈。给我滚!”
那天晚上我去院子方便,看见满仓手擎一根闪着淡红色光圈的蜡烛趴在地上苦苦寻觅。我问他找到没有,他没有回答我。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很是同情地说:“别费劲了,早点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满仓就把我搅醒。我睁开眼,看到满仓近在咫尺的神采奕奕的脸和脸旁边一个巨大的紧攥的拳头。我猜他肯定是来揍我的。他找不到那颗门牙,急了,就来找我拼命。这样也好,他打掉我一颗门牙,就两清了,以后他再也不会缠着我了。我大度地张开嘴巴,冲他说:“快打!”满仓冲我得意地笑笑,然后伸开紧握成拳的手,我发现,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尖尖的赭黄色门牙。
我认为这是一个奇迹。我被满仓满世界找牙的精神深深折服和感动。我搓着眼屎说你的牙太难看啦!满仓说别管难看不难看,快带我去镶牙吧。我点点头,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镶牙!”我从屋角找到一只铁锤,对准那颗丑陋的门牙猛砸下去。砸得有些偏,门牙蹦起很高。它在空中翻起一连串跟头,唱起快乐的歌。
那天正好是城郊大集。一把沾着血污的钳子放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上,让满仓的身子不停地抖。我说你害怕个屁,还镶不镶了?满仓急忙点头,镶镶镶镶镶。然后那个屠夫一样的镶牙匠用一把钳子粗野地撬开满仓的嘴巴,烟尘滚滚的土路上,他几乎把脑袋完全探进满仓的口腔。
为表示感谢,满仓从集上买回两瓶牟平白干,一只快过保质期的扒鸡。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堆满垃圾的小院里喝酒吃鸡,心情无比愉悦。捂着腮帮子的满仓的旁边坐着他弱智的女朋友春花,弱智的春花的旁边坐着那条叫做满仓的狗。我喝下半碗酒,从嘴里吐出臭哄哄的鸡骨头。我把骨头扔给狗。“满仓,开饭啰!”
狗盯着骨头,两眼饱含泪花,呜呜咽咽地低吟。突然我发现今天这条狗不太对劲,早晨我和满仓离开,它就在哼唧,现在我们已经喝掉两瓶白酒,它还在哼唧。狗的脑袋似乎也不太对称,一半大,一半小。
我蹲下身子,扒开狗嘴。我发现,那条叫做满仓的狗,嘴里缺掉一颗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