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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上人间(10)

半年后他们第二次见到湘莲。这次死去的何党氏。

何党氏十年前就有了将死的迹象,死亡与她缠纠不清,若即若离。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的家人是谁,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是男是女;她常常会忘记吃饭,一旦将脑袋扎进饭碗,又会忘记停下咀嚼;她常常会忘记去厕所,被人提醒去了,又会忘记来这里干什么;最重要的,她常常会忘记睡觉,等睡着了,又会忘记醒过来……她终在一个清晨永远忘记了醒来。她的死让满天星和何塘晏击掌相庆。——他们期盼了整整半年。

是暮春,戏台搭在大队部的院子。节目又有了变化,添加了魔术、杂技和滑稽小品,弃除了山东快书、天津快板和三句半。湘莲仍然按时出场,仍然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表情和装扮。化妆后的她五官清晰,声音又绵又软又长,水淋淋的,拖出很远。“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只有这四句,唱完了,两手反握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似乎有鲜血从她雪白的脖子上喷溅而出,小小的戏台霎时被染红。戏台动荡扭曲起来,布景和湘莲变得摇摆不定模糊不清,就像颠簸在起着波浪的血水之河的一条小船。河水终于退去,戏台悬浮空中。它越来越小,被无边的黑暗隆重推出,竟有了棺材一样的朱红。它一直飘向遥远的天际,像一盏微弱的油灯追随何党氏而去。突然,舞台上再一次亮起无数盏灯,再一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音乐声中湘莲急急退去,舞台被三位穿着露脐短衫的美丽少女占据。她们青春的肚腹潦草不安地挥洒,长长的黑发不断碰撞着尚未发育完全的核桃般的小小乳房。

满天星的牙齿一直咬嚼着嘴里的香烟,直到将粗糙的烟丝深加工成粉末。这次他忘记了喊“千万不可”。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看戏。当湘莲走上台来,事实上,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连舞台都不存在了。连湘莲都不存在了。连自己都不存在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彻底的虚无。宇宙间空空荡荡。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

他吐净嘴里的烟末,重新点上一支香烟。戏台上正在表演着魔术,一位瘦小的男人从一个小布袋里不停地往外倒着鸡蛋。满天星的手里玩着一根曲别针,他用右手把曲别针拉直,面无表情地扎着自己的左手虎口,直至把一根针完全揿进皮肉。身边的何塘晏被他吓了一跳,他拉过满天星的手,说:“你傻了?”满天星将针拔出虎口,用舌头添净上面的血迹,又扔掉,说:“咱俩去后台看看?”

“去后台?”

“去看看。”

“好。”

两个人挤开人群,爬过一座粪山,淌过一条尿河,来到后台。大队会计室临时充当了化妆间,所以露天的后台很是空旷。满天星和何塘晏一眼就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湘莲,她换了一件宽大的套头毛衣,脸上带着尚未卸掉的油彩。松垮垮的米黄色毛衣包裹了她的屁股,更显她的娇小和精致。她的目光深邃幽远,缦布下闪着猩色的光芒。她的嘴里似乎发出了“躣躣”的细微之声,她像一只坟茔上的蛐蛐般安静。

何塘晏径直走上前去。“介绍一下,”他弯了弯腰,做出很绅士的动作,“我叫何塘晏。这是我的朋友满天星。”

湘莲微微抬头,目光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哦。”她用油彩下面的脸冲他们笑笑。

“想邀请你出去走一走。就咱们三个,去杨柳岸。”满天星红着脸,点上一根烟。

“去杨柳岸?”

“去走走。”

“好。”

湘莲从圆凳上抬起屁股,宽大的毛衣瞬时成为披风。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她的配合令人惊讶,满天星和何塘晏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坚定地跟着满天星和何塘晏走向黑暗,走向一片微腥的河滩。河滩上长满了齐膝的芦苇,夜风猎猎吹过,芦苇们翩翩起舞。

三个人坐着河边,盯着黑色的河水,谁也不肯说话。月亮突然从云隙里钻出,一道白光直射静默的湘莲。她从河滩上拣起一粒粒小石子往河水里丢,每一次丢完石子,她都要轻轻地捋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这里距何包大爷死去的地方约有一里多路,这里的河面上,芦苇多,荷叶少。

“你唱得真好听。”何塘晏首先打破了沉默,“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可是半年后我们就要走了。”湘莲说话也像唱戏,“撑不下去了,要改名歌舞团。去广州。”

“那你干什么?”满天星吓了一跳。

“跳舞。”湘莲站起身说,“现在没有人需要戏了……我得回去了。今晚还得赶回县里。”

村子里的节目还在进行。虽然看不见舞台上的演员,可是三个人都能听到从大队部那边传来的节奏强烈的音乐。满天星和何塘晏知道现在戏台上肯定蹦着三个穿着露脐短衫的女孩子,她们肯定在跳着一种叫做“迪斯科”的舞蹈。——每隔两三个节目,她们就会出来蹦一次。她们是毋庸置疑的三根台柱。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把烟蒂弹进河水,向湘莲伸出手。她的手柔弱无骨,握在手心里凉丝丝非常舒服。“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满天星小声说。

湘莲笑笑,转身走开。她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惊起几只夜宿苇丛的野鸭。稍顷,一个悲悲切切的声音飘进满天星的耳朵。

“虞姬。”声音从很远处飘来,“卒于公元前202年。”

满天星和何塘晏是在两天以后离开何洲镇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镆嫏岛的海滨小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胶东乡下到处热气蒸腾。差事是何塘晏他爹何广淀历时一年并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为他们争取到的,是一份在175马力渔船上当小伙计的工作。“村子里的地不够种,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就出去打工吧!”何广淀拍着何塘晏和满天星的肩膀说,“据说一年能挣下一万多块呢!”当然何广淀并不能最终说了算。他们得先跟着渔船出一趟远海才能确定能不能最终留下——打鱼不是摸螺蛳,海洋不是杨柳岸。

上船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开始了昏天暗地的呕吐。满天星说他吐出了胃酸,何塘晏说他连苦胆都吐出来了。两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在船上蹲着行走,并且千方百计地扶住一切可能扶住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可扶,他们就扶住对方的鼻子或者汗毛。海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即使在大洋深处,各类船只也是前赴后继摩肩接踵。有渔船,有货船,也有收鲜船。那天他们碰到一条韩国收鲜船,两条船交错时全都减缓了速度,双方船员趁着这短暂的间歇疯狂往对方船上扔着东西。他们给对方扔过去十二条台鲅鱼、六条红脸加鱼、两瓶牟平老白干,对方给他们扔过来四副色情扑克、一辆韩国产自行车、一盘不知内容的录相带。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几条破鱼竟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一位戴着眼镜的韩国人一边指着扑克牌一边向满天星大声喊:“巴力!巴力!耶布达!”满天星懵懂地看看船长,船长解释说:“他说快!快!漂亮!”满天星就把这两个单词往一起凑,凑了半天,仍然不知道这个韩国佬想告诉他什么。

船长也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他挺着肚腩,光着膀子,赤着脚,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花裤衩。只要不上岸,只要不是冬天,这就是他的唯一衣着。他花裤衩的前面总是被顶起很高。

每隔四个小时,他们就得到甲板上拉一网,然后将网里的鱼分筐装好,撒上冰,冰上再铺鱼,鱼上再撒冰。满天星和何塘晏蹲在地上搬动筐子,就像戏台上同时出现两个武大郎。他们问这样下去会不会把鱼彻底打光,船长就乐了。“打不光。”他说,“这不是海洋,这是蓝色大地。一年一年,一茬一茬,和农民种地差不多。”满天星说:“可是农民种地也得施肥啊!播种前,先把地翻一遍……”船长的巨掌就抡了过来,“啪”一记耳光,很响。——在船上说话,是绝对不可以带“翻”字的,实在绕不过去,一律用“划”代替。

仓里的鱼七八成满的时候,船开始调头往回走。虽然满天星和何塘晏还在晕着船,不过总算可以勉强站起来走路。满天星在甲板上拣了一会儿鱼,说晕得受不了,请示船长以后一个人回到寝仓里休息。半小时以后何塘晏拣鱼回来,喊了他两句,听不到回答,就拉开床铺的拉门——船上的床铺必须有拉门,拉开,人钻进去,再关紧,这样睡觉时才不至于被颠簸的船扔下地来。满天星曾经偷偷跟何塘晏说船上的铺位就像棺材,何塘晏猛扬起手,却没有落下去。“这次就饶了你。”何塘晏紧张地说,“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乱说。”

……何塘晏拉开满天星的床铺拉门,人愣住了。昏暗的灯光下,满天星一只手举着一张扑克牌,一只手深在裤裆里不停地做着机械剧烈的动作。扑克牌上的少女美丽清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的两腿之间坟起很高,那里有一丛柔软的脆弱的美丽的淡褐色的茅草。满天星大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何塘晏,手里的动作并不停止。突然他“哦”地低叫一声,身体刹那间抻长,裤裆里的手同时停下运动。一股腥臊霎时在寝仓弥漫,那气味令人不安和忧伤。满天星一眨不眨地盯着何塘晏的脸,然后将手里的扑克牌递给何塘晏。“就这张还像一点。”他说,“可是这次我为什么没有死去呢?”他的眼睛亮晶晶一片,那是两口盈满清水的池塘。

船在离岸十二天以后再一次靠上了岸。仓里的鱼很快卸光,船员们也陆续离开。船长把等在一边的满天星和何塘晏叫到一起,开始公布结果。“只能留下一个,”他往腿上套着肥大的绿军装裤子,用眼睛瞅瞅何塘晏,“就你吧!……船在这里靠三天,如果来不及回家,就不要离开……没事可以去镇子上走走。旅店里的姑娘,全都耶布达。”何塘晏急急地问:“不是说好留两个吗?”船长瞪瞪眼:“谁说的?”他穿好裤子,起身跳上岸。“你。”他回头指指满天星,“伙房里还有两瓶白酒,送给你了。”

满天星和何塘晏就坐在甲板上喝这两瓶白酒,就着一条遗落的生鱼。喝到两瓶酒都快见底的时候,满天星站起来给何塘晏表演了一段花衫。“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笨嘴笨舌,佶屈聱牙,戏词唱得结结巴巴。他踉踉跄跄地做着虞姬的动作,一张红色的脸却像疆场上杀红了眼的项羽。他沙哑的嗓音中透出尖锐,那完全是被阉掉的宦官才能够发出的声音。然而他的表演却极其认真,投入得让人透不气来。何塘晏将最后一口酒喝掉,满天星还在唱。他已经唱到第五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何塘晏干脆将满天星瓶子里的酒也喝掉,然后一个人蹦上岸。他冲满天星大声喊:“该走了。”

满天星便冲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做着助跑,张开的两臂就像一对巨大的翅膀。那是起飞前的样子,满天星似乎真要飞上蓝天。船弦距离石岸约有一米半,高出石岸至少半米。满天星的身体腾空而起,却在距岸边仅十几厘米的地方直直地落下。空中他向何塘晏微笑,眼睛闪出绯红的光芒。最后一瞬间,何塘晏紧抓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冲击力让满天星的身体像一只葫芦架上的秋葫芦般荡来荡去。

何塘晏哭出了声。他冲满天星大声喊叫:“千万别放手啊老星!”

满天星还在微笑。“我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他说,“你别放开我的手腕。”然后,荡来荡去的他又一次捏着嗓子唱了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声音飘出很远,让不远处的养殖场里正撬着扇贝壳的姑娘们流下了忧伤的眼泪。

满天星回到荷花岘的第二天,他的爷爷李大麻子就去世了。正好九十九岁,绝对是村子里的寿星。

戏班子只需村里的一个电话就倾巢而出。他们在大队部搭着名不副实的戏台,满天星始终没有发现湘莲。

满天星一直在戏台下面安静地坐着,爷爷的去世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父亲李小麻子过来找过他一次,他迅速走开,又很快回来。他不停地抽着香烟,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黄昏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转过头,就看到了眉开眼笑的何塘晏。

“你怎么回来了?”他吃惊地问。

“回来了。船要走的时候,我决定不干了。”何塘晏说。他抬起右手,那手里提一台破旧的黑色双卡录放机。“买的。韩国货。一百六十块钱。可以录音。”他说。

他们坐在两块三角形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节目。节目和上一次基本没什么不同,只是增加了男声独唱《牡丹之歌》。看着看着满天星就无聊地打起盹来,并有了鼾声。何塘晏用肘碰碰他说:“睡着了不好吧——你爷爷刚去世。”满天星被他捅醒,惺忪的眼睛瞪着他,似乎对他打扰了自己的美梦非常不满。“怎么还不录音?”他指指录放机,声音好像梦呓。“磁带不够,电池也得省着用。”何塘晏说,“等一会儿湘莲出场再录,给你拿回家听。”满天星立刻来了精神。他直直身子,眼睛从一排脑袋上看过去。“那我就该每天死一次啦!”他说。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湘莲出场。仿佛每一次她都是在黑暗中出场,她出场时,世界除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全都湮灭在黑暗之中。湘莲甩着水袖飘到舞台中央,那舞台也便跟着飘浮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何塘晏轻轻摁下录放机的录音按钮,磁带开始了流畅的转动。满天星的眼睛里刹那间流淌开一条小河,他忘记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何塘晏和近处的湘莲。湘莲唱起来了,声音忧伤凄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每一个字都刺穿了满天星的耳膜,然后牵着他奔向无边的虚空。戏班子的头头似乎嫌她耽误的时间太长,他站在舞台一角向她打着简单的手势催她快一些再快一些。湘莲于是抓了宝剑,优雅地抹了脖子。舞台上突然多出一具粉红色的尸体,满天星觉得她就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或者像一朵开放在舞台上的荷花的鬼魅。灯光再一次变得强烈,湘莲站起身子,急急退去。三位姑娘跳跃着奔上台来,甩动起瀑布般美丽的黑发。湘莲站在舞台的一角和头头说着话,说了一会儿,头头伸出手,在湘莲的屁股上温柔地捏了一下。湘莲在油彩下面轻轻地笑了。她飞快地拔掉头头下巴上的一根胡须。

满天星呆坐在石头上,许久没有眨一下眼睛。何塘晏已经关掉了录放机,正在满天星的口袋里找烟抽。“去不去喝点?”何塘晏问表情呆滞的满天星。他从一直放在脚边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两瓶白酒,又掏出一小捆咸鱼干。“杨柳岸?”满天星瞅瞅酒,再瞅瞅何塘晏。然后两个人一起说:“杨柳岸!”

他们来到后台,第二次很绅士地邀请了脸上仍然带着浓妆的湘莲。这次湘莲没有很痛快地答应他们,她走到那个头头面前,和头头悄悄地说话。头头看了看手表,皱了皱眉头,再抬头看看莲湘,看看满天星和何塘晏,然后朝他们走过来。“你们认识?”他问。满天星和何塘晏一起点头。头头又回到正候在一边的湘莲面前,轻轻地和她说了几句话。走开时他想把手再一次捂到湘莲小巧的屁股上,湘莲轻移莲步,笑着躲开。

三个人来到河滩,静静地坐下。何塘晏打开一瓶酒,喝一口,递给湘莲,湘莲摇摇头,满天星却从何塘晏的手里接过酒瓶,没深没浅地喝了一口。一团液体的烈火涌进他的喉咙,他从嘴巴里喷出黄烟,胸口猛烈地燃烧起来。

“还能听半年。”满天星突然转过脸,对湘莲说,“不知道还能听你唱几次?”

湘莲往河水里丢一颗石子。“下星期我们就要去广州。”

“不是半年以后吗?”满天星愣住。

“提前了。”湘莲说。

“操!”满天星再灌一口酒。

“以后你真不唱戏了?”何塘晏问她。

“不唱了。我也跳舞。和她们一样。迪斯科。”湘莲说。

“那镇上再死了人怎么办?”何塘晏接着问。

湘莲低下头,无语以对。她似乎想再寻一颗石子,可是面前的石子已经被他拣光,于是她挪挪屁股,身体更加接近满天星。

满天星看看何塘晏,何塘晏看看满天星。“白回来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湘莲听不懂。

“以前死掉那些人真是有福。”满天星感叹说,“有你送他们上路。”

“祭慰他们的灵魂。”何塘晏补充说。

“让他们再死去一次。”满天星灌一口白酒,再补充说。

何塘晏打开第二瓶白酒。这时他想起了录放机,突然便来了兴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在满天星面前晃晃,塞进去录放机,摁下播放按钮,节奏强烈的音乐立刻在河淮上滚动起来。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的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里程,不要做短暂停留,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满天星扶着湘莲的肩膀站起来,又险些载倒。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身子挺得笔直,却又迈不动腿了。他咬着牙往前跨出两步,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扭动起来。这次他不是装扮成虞姬。这次他完全跳着一种全新的怪异的舞蹈。他将食指和中指叉开,其余三根手指捏成环状。他的两只手依次从眼睛前面笨拙地划过,脑袋就像货郎鼓一样左右摇摆。他的髋骨做着很大的下顿动作,每一次都配合上屁股的扭动。他的两条腿就像装了弹簧般蹦来蹦去,不断踢起河滩上松较的沙土和沙土下面的苇根。夜已经很深,河滩上阒黑阴寒,只有闪着点点红光的录放机和六只明亮的眼睛提示这里尚是人间。可是他们明明就像飘落上河滩的星星或者隐藏在坟茔的鬼火,他们闪烁不定,飘摇难测。满天星越跳越投入,他用一个手指大地的动作抢过何塘晏手里的酒瓶连灌两大口又用一个手指蓝天的动作将手中的酒瓶高高抛起。何塘晏接住了酒瓶,两条腿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抖动。终于他坐不住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加入到满天星的舞蹈之中。他们越跳越热,就脱掉了上衣。他们把上衣扎上脑袋,用袖筒在脑后打一个死结,几次激烈的跳跃动作后两件上衣几乎在同一时间滑落,他们没有理会,踩着各自的上衣继续舞蹈。仍然热,他们只好脱掉了汗褟。他们是在舞蹈中脱掉汗褟的,他们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满天星把汗褟扔进了河,何塘晏把满天星扔进了河。从河水里爬出来的满天星毫不犹豫地脱掉长裤,他一边脱着长裤一边做着起重机的舞蹈动作,嘴里“哼哈”有声。天空中突然射下来一束白色的光柱,那光柱笔直圆润,将黏稠且阴冷的杨柳岸击出“嘶嘶”的破裂声。那光柱不偏不斜,正好落到独自坐在一边的湘莲身上,满天星和何塘晏同时看到湘莲正抱着那半瓶白酒“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胸脯剧烈起伏。酒瓶很快变空,湘莲将空酒瓶倒插上松软的滩砂,抹一下嘴巴,抬起头,忧怨地对满天星和何塘晏说:“我叫虞姬,卒于公元前202年。”说话时她的嘴巴几乎不动,听不清她的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终于她站了起来,纤细的腰肢开始了扭动。他们跳的是同一种舞蹈,用的是同一种姿势。今夜的杨柳岸边,没有霸王和虞姬,没有死亡和灵魂。

满天星和何塘晏全身只剩下一条短裤,他们冒着嘶嘶白气,脑袋在肩膀上颠来颠去。湘莲先是把上衣下摆扎起来,露出雪白结实的小腹。那束白色的光柱一直追随着她,河滩就像一个巨大狭长的舞台。她的脸上仍然抹着浓重的油彩,这让她的舞蹈变得诡异并且热烈,愤懑并且绝望。突然她脱掉了上衣和长裤,又脱掉一件紧身小衫。她把上衣和长裤扔进河水,把紧身小衫盖上满天星的脑袋。她的浑身只剩下一个乳白色的乳罩和一条乳白色的内裤,她饱满娇小的身体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满天星嚎叫一声,那是一匹狼的声音。

那束光消失了。那束光瞬间消失,河滩再一次回归阴暗。有夜光,却散乱,世界被强行装上一层沾满雾水的毛玻璃,你推我搡拥挤不堪,却看不清你我。三个人身体却彼此相碰,“啪啪”作响。满天星不断感受着来自湘莲的温暖与冰凉,柔软与结实,滑腻与艰涩,白若美玉与艳若桃花。那是三个接近全裸的身体或者尸体,那是三个年轻或者苍老的身体或者灵魂。那一刻河滩已经不存在。荷花岘已经不存在。荷洲镇已经不存在。世界已经不存在。湘莲、满天星和何塘晏已经不存在。那是彻底的黑暗。彻底的虚无。尘埃。生命。死亡。思想。光线。时间。空间。轮回。科学。宗教。虚无。所有的一切。宇宙间空空荡荡。却有歌声从地下悠悠飘出,直接刺进骨头。

一道光柱再一次从河滩上空直射而下!确切说是光圈,白色的光圈,罩住三条白色的鱼。三条白色的已经褪掉全部衣衫的一丝不挂的鱼。满天星和何塘晏霎时停下来,他们的身体在刹那间冰冻融化膨胀收缩再冰冻再融化再膨胀再收缩……湘莲却毫不理会,她甩着一头黑发,双乳间的一颗红痣在长发中闪躲跳跃不止;她春桃般小巧的乳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乳尖上滴下清澈的露珠;她的腹股沟有着美妙动人的弧线,那弧线变幻莫测,光影陆离;她的皮肤细得像绸,白得如蓝,几近透明;她的肚脐就像一湾干涸的小湖,一点一点深入进去;她的屁股翘成鲜嫩多汁的花蕾,小腹平滑如一块温润的美玉;她的小腹下面有一丛淡褐色柔软的阴影,河滩上起了雾,那里湿漉漉一片,风景迷人……

她的脸上,仍然挂着虞姬的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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