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媛穿着宫缎素雪绢裙,外罩了件重莲莲瓣的玉绫罩纱,躺在三楼的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闭着眼任由梅芯替她擦发。
屋内温暖如春,墙头案上的青玉螺珠瓶中海棠花含苞欲放,娇艳盎然,清香飘逸。楼下并没有什么动静,她刚经过时只听见了“定海大雪”几字,心下难免琢磨。
赵相的亲信护送军饷去定海已有月余,也不知南方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吏部到底有没有拨赈灾的银两过去,就是拨了,却又拨了多少?
思及此,苏媛对嘉隆帝竟生出几分同情来。明明是九五之尊,偏万事做不了主,连上次想给皇后的兄弟安排个官职都要费那般多的功夫。江南河流决堤,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久等不到赈灾银两的时候,不会去骂赵信等重臣,只会说当今皇帝昏庸无德才不顾他们安危。
元翊如今避而不问朝事,就如太后与朝臣所愿,连日在宫中纵酒行色,她亦配合着做一个宠妃,置其他妃嫔的嫉妒不顾。
睁开眼,苏媛侧首盯着那及地的雪色累珠叠纱幔发呆,元靖在替嘉隆帝做事,这是一早知晓的。
只是,以元靖的心机,到底所谋为何,她弄不清楚。如今形势明朗,嘉隆帝处处受制,前有赵相把持朝政,后有赵太后束他后宫,元翊步履维艰,只能日夜笙歌以降赵氏警惕,所谋划之事亦得觅人代行。
很显然,这个人选便是恭王元靖。
嘉隆帝定是了解元靖的野心与不甘,才会启用他在外谋事。可元靖心中埋藏的仇与恨,最终要对付赵太后,是想借嘉隆帝之手吗?
倒是可行。
但赵太后对嘉隆帝毕竟有抚育之情,想元翊将来为了元靖母妃的公道而置孝道不顾,怕也是不太现实吧?
她揪了揪手中锦帕,继续合眼陷入沉思。
梅芯举着白玉花卉纹的梳子替主子梳理,模样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那红木楼梯处,“小主,您说这么晚,王爷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安静被打破,苏媛回神,心底有些不悦,只淡淡道:“恭王进宫,必然是皇上有召,皇上喜欢与他对弈是宫中人尽皆知的。”
“这么晚,又下着雨,皇上有兴致找王爷下棋?”梅芯难以置信。
苏媛便侧首睨了她眼,这丫头以前在杭州时挺规矩的,怎到了汴京这般多心思?深宫幽阙,凡事都好奇对自己并无好处。
她冷着声:“圣心难测,亦不可测。”
梅芯不够稳重,元靖难道真指望着她来辅助自己?
苏媛有些头疼,进宫数月尚连太医院当年往事都没弄清楚,身边一个两个又怎么重用?内务府安排过来的人是不敢近身伺候的,玉竹和知菱倒也识相,并不敢同梅芯汀兰争宠。桐若虽周全谨慎,却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她在宫里服侍了这么多年,谁知经了几任主子,又怎能肯定是真的忠诚于她苏媛?
趁着嘉隆帝近期对自己的宠爱,有些事是该做一做了。
苏媛坐起身,吩咐道:“你明日去太医院,找朱太医过来给我诊脉。”
梅芯闻言关切:“小主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媛秀眉微蹙,“唤你去请就去请,如何会有这么多话?”见其面色黯淡,叹息又道:“梅芯,你跟了我好几年,王爷当年将你送到杭州,我又将你带进宫,对你岂会不信任?玉婉仪与恭王是旧识的事若传出去,我们都得不了好。”
梅芯闻言,想着的确如此,这偌大的皇城里,只自己是最得主子信任的,便舒眉应道:“奴婢明白了,小主放心,以后奴婢一定会谨言慎行的。”
“你明白就好。”苏媛捋了捋身前披着的青丝,差不多干了,便走到妆镜台前坐下,对跟上来的梅芯道:“挽个发吧,简单点就好。”
梅芯的手很巧,梳了个闺中时常梳的双平鬟,斜插支镂空蔷薇步摇,缀着银丝流苏,鬓下又戴了朵从花樽里掐来的粉色海棠,平添上几分颜色,越显娇嫩,耳旁两缕散发似不经意的垂下,薄如蝉翼。
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虽静却不容忽视,苏媛给梅芯递了个眼色。
梅芯退去外面,紧接着就传来她招呼李云贵的声音:“贵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小主休息好了,您请。”
李云贵是嘉隆帝跟前的红人,苏媛可不敢怠慢,忙起身往外走。
李云贵正招呼着两个小太监将古琴放在南边的案上,看见她即行礼道:“玉小主,这是皇上让奴才给您送来的,皇主子与恭王爷正在二楼下棋,说是只煮茶对弈过于无聊,想让您弹琴助助兴。”
苏媛含笑应道:“我知晓了,劳烦公公亲自上来。”
李云贵又道:“依着皇上的意思,今儿传膳怕是要晚些时辰,奴才让御膳房准备了几样点心,小主且先用着。”他话音刚落,就有宫女应声进来。
苏媛点头,语气十分客气:“多谢公公惦记,费心了。”
李云贵笑呵呵的,受了她的道谢也不卑不亢,“那小主没其他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
梅芯送他到楼梯处,折身回来连忙道:“小主快用些吃的吧,您今儿在乾元宫午膳就用的不多。”
“我不饿。”苏媛满心思都在楼下二人商议的事情上,根本没胃口。她朝古琴边走,内心思量,嘉隆帝明显是有久留恭王的意思,却让自己这个宫嫔待在这,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琴是好琴,弦声声色悦耳,却非她所擅长。何况,苏媛自幼听惯了长姐的琴声,便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琴声,谁都比不上。
楼上的琴声悠扬婉转,临窗赏花听雨的二人神色专注,乍然闻音都不约而同的对视了眼。
元靖笑着道:“早听说皇兄新得了位佳人,方才得幸一睹婉仪娘娘姿容,没想到琴声更妙。”
“玉婉仪琴技平平,远不如她的舞好。”元翊似乎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女人的点评,风轻云淡的面色,语气只是与有荣焉。他面上有着往日人前所没有的自信得意,捏着玉子抬眸睃了眼对方,微笑了添道:“不过她的舞,只朕一人赏。”
元靖闻言,表情无波无澜,唯有语气讪讪:“是臣弟唐突了。”
“她识眼色懂分寸,跟在朕身边月余不骄不躁,若非瑞王实在盛气,倒真不想将这样的妙人用在他身上。”
元靖知其话中深意,接道:“春节将临,今年的年宴是该格外热闹些。”
元翊轻松落子,“是会热闹,这几个月的部署可就等着下个月了。”
“一切都会如皇兄所愿,南方的水堤情况已得到了改善,相信不日灾情减缓的消息就会传入京城。只是,”元靖似乎犹豫了再三才开口:“皇兄当真置定海将士不顾吗,那边已经连日大雪,情况并不容乐观。”
年轻的帝王闻声唇角微弯,嘲讽道:“朕顾得了吗?何况,那些将士终年跟着王宏熙,怕是眼中只有王帅而没有朕这个皇帝了!王宏熙去定海多久了,小小的倭寇叛乱用的了这么久时日?朝廷的军资一波一波的给他送,朕看他在北方逍遥自在的很。”
提起王家,元翊满是不屑愤怒。
元靖没有接话,只专注着眼前棋盘。
“对了,那批炮火的流向怎样?”元翊沉声又问。
元靖定神接道:“炮火如今就搁在礼部的库房里,臣弟派人打听过,赵王两家处事慎重,多是贩卖给官宦显赫富家,并不售卖给寻常百姓,也就是那些大家之族喜欢讲究排场,需要大量购买炮竹等物。”
“礼部……”元翊沉吟,眯了眯眼道:“年关将至,王家利用各地使节向朝廷进贡的时机将炮竹混淆在礼部收纳贡物的库房里,好一招瞒天过海。”
“礼部的贺崇与赵信素来貌合神离,皇兄,我们可以从他入手。”元靖建议。
元翊心中早有主张,摇了摇头,“贺崇历经两朝,当年贺贵嫔之事都能忍,又岂会轻易与赵信翻脸?朕如今羽翼未丰,他那样的老奸巨猾是不会轻易背叛赵信而向朕投诚的。”
“那皇兄还是觉得要越过贺崇?”
元翊颔首,“谨慎起见,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吧。”
“私自制造的炮火炮竹,远不如官炮坊制造的安全,祭祀那日皇上与诸位娘娘可都在场,若有差池……”元靖说得满面担忧。
元翊却无所谓道:“不那样,怎么彻底治了王家?赵相少了王茂这个左膀右臂,以后自然得收敛些。”
元靖恭敬应道:“皇兄远虑,臣弟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