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离指点道:“各位回去后,不妨将造纸作坊,按照工序,将造纸工匠分散开来,每人只管其中一道。”见众人已经会意,“用于漂白的几种配料,在另外的地点配置——石灰很容易认出来,这个恐怕就不一定要另配了。”见众人都已经理解,这样做利于保密,薛离道:“这样能提高很高的工效。”随口举了铸剑坊分工合作的例子,建议大家把家里的所有工坊都梳理一遍。
然后薛离跟陈济说道:“执政,眼看着原来公廷的产业,都逐渐对各家族开放,再过几年,还要对国民开放,以保证我薛国全体富裕,实践宪法所说的天赋人权。那么我们就需要制定一个专门的技术扩散防止法,列出不许对外国扩散的技术,免得商人或者工匠们外出时,有意无意泄露出去。”陈济点头,答应马上安排人编制技术项目表;蒙洽也点头,说等表格出来,会在公廷议会制定该法案。
薛离继续补充道:“也是考虑到人才和泄密的问题,公廷的所有产业,准备将工匠们分级,根据技术能力制定不同的技术等级工资。”薛离介绍了一下具体做法和待遇。劝各家跟进。不但可以提高高级工匠的忠诚,关键是激发所有工匠的学习热情,一旦工匠夜校形成规模之后,大家紧缺的高级工匠,都可以通过夜校升级成专业学校培养出来。
公廷一下子放出这么多厚利的产业,大家心满意足,对获利都很有信心,增加点工匠薪资,不过都是小钱,纷纷表示会效仿。
薛离见事情顺利,看了看公子宏和纪舒,然后转向蒙洽、陈济,说道:“蒙师、执政、众卿,今日祸事,起源于一个礼字罢了。大家都说周礼繁琐,不经过专门的学习,很难不出错。鲁国那些穷儒,为了保住饭碗,肆意增加环节和细节,弄得复杂无比。”众人点头。
见众人赞同,薛离继续说道:“本来,礼是一种秩序,是为了方便人们交往的,现在反而成了穷儒们,为了自己的饭碗,操弄人们生活的工具了。”蒙洽缓缓点头。纪舒恶狠狠地点头。
“所以,能不能借由我国大量普及高足家具,删减礼节,回复礼节原有面目。比如,我们不再实行跪坐,那就减去(跪)拜礼——代之以揖。以后的礼节都是站着。大家都是站着,那就不会让人误会是臣服礼了。可以保留祈祷、盟誓、效忠的跪礼,其余一概废除。蒙师觉得如何?”
不待蒙洽等说话,薛离继续说道:“把那些繁琐的细节都删掉。比如说迎接客人,每道门都要揖让,烦不烦哪?大门前互相揖让,入门后,每道门主人示意一下方向,引路就好了。至于什么面向哪,怎么走路,怎么互相反复谦让座次①,既虚伪又麻烦,而且一番做作就是半天。要谈一个事情,半天都说不到正题,太浪费时间。统一为主人自动谦居主位,客随主便,主人示意后客人就坐。”
蒙洽缓缓点头,见陈济也点头示意,遂继续说道:“少君所说不错,也很有道理,少君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是被穷儒们操弄了——他们其实只是故意弄得繁琐复杂,让我们离不开他们罢了。其实这里面花费的精力太多,光是这个礼,就要学一辈子,那我们还要不要做别的事情了?把这些时间节省下来,让童子们多学学其他实学,恐怕更加接近宪法所拟的追求幸福的权力。而不是被穷儒们愚弄。”
陈济接口道:“少君所说的大略应该不差,细节上我们召集学者讨论下,哪些需要删,哪些需要减,哪些需要增加。结合我薛国新定的一些新礼节,重编一套薛礼。”
众人均赞好,说是这才是我薛国蒸蒸日上,文化日渐繁荣的象征。
薛离叹道:“执政,听起来很好,可是我有一个顾虑——一旦大家以为这是薛国官礼,就会以为这套礼具有法律效力。如果这样的话,恐怕以后还会有人以礼杀人。”
众人诧异,薛离举例道:“比如周礼中的丧礼,要求事死如生,结果就导致活人殉,现在虽然普遍觉得这是不仁,但是还有人据此用活人殉,也无法以犯罪处罚。蒙师,看来我们还要单独立法,宣布禁止活人殉,与谋杀同罪。如何?”
蒙洽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薛国宪法公认,人的生命为上天赐予,其他人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确实该明确禁止。”陈济道:“议会通过后,执政府会即日签发,下达各地。”
薛离点头,继续说道:“再比如周礼中的举哀,亲人过世,哀痛自然而然,可是穷儒们规定何时号哭、如何号哭……在外地任职的回来奔丧,在离家多远处开始第一次号哭②……这完全是把哀痛中的人当作戏偶,背离自然的人性。这个礼,将丧失亲人的痛苦,变成了穷儒们谋生表演的工具。这是何等的残忍,不仁之极!”
薛离恨恨地继续说道:“如果提前哀痛哭号了,穷儒们会说这是非礼;如果奔丧过于劳累,离家三十里忘记哭号了,穷儒们也会说这是非礼;童子无知,该哭号时嬉笑了,穷儒们会怒斥非礼……世人蒙昧,如果依此指责丧亲之人,穷儒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必然会夸大其词,最后邻里共同鄙弃,众口铄金,这不是逼人于死地么。后世必有以此杀人者。”
薛离目光炯炯,盯着众人,高高举起一只手,对天竖起一根手指,坚决的说道:“礼,不可以杀人!”
众人回想起当年自家丧亲时,被穷儒们司仪所受的折磨和痛苦,现在恍然原来都是受到了愚弄——穷儒们为了表现专业性复杂性,以确保司仪的这份职业不被取代罢了。都是恨恨地赞同道:“少君说得对。”
蒙洽提出疑问:“少君,如果不制定官礼,那么就无法统一;如果确定官礼,很难避免被认为具有法律效力。该当如何?”
薛离躬身一礼,然后示意蒙洽注意,这次不对蒙洽施礼,直接说道:“蒙师,不施礼,是罪么?”蒙洽这些时日,领导制定了多少部法了?毫不含糊说道:“无礼不是罪,只是过。”
薛离答道:“既如此,礼何以得法?法,只问公正对错,何以纳礼于法?礼,规范尔,至多只是如同校规,指导而已。不守校规,学校劝退;不合礼,国人自然不与其交往。
何来必须统一?既不需统一,则执政府编《官员基础礼仪指导》、学校编《学生、教师基础礼仪指导》、商人编《商务基础礼仪指导》……除军队编《军士礼仪规范》,其他各行各业各家均可编制自己的礼仪,最终大家会发现,通用的礼仪,自然包含其中。如此,大家不必花费过多的时间学习,自然而然之中就能实践了。”蒙洽张开老眼,精光一现,看着薛离,轻声一叹:“高妙!”
于是众人讨论了一会周礼中的不合理之处,越是讨论,越是发现薛离说得很对,穷儒们故意愚弄世人的地方就越多。
还有很多不通世务的想当然之处,比如说什么:“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③。”完全不懂财物重在流动,而不是一味积蓄的道理。既不懂商业,也不懂农业——储存九年的粮食,还能吃么?更糟糕的是,完全不懂得藏富于民,民不富国必不强,民富才可能国强的道理。只知道将所有的财富都搜刮到大王、君主手中——除了奴隶主,其他人都是赤贫,一个毫无民心的国家,能够不用非人性的手段维持统治么?忘记周厉王是怎么被国人驱逐的了吗?
又如“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④(yue,音乐)。”薛离看到这里,大乐,遍示众人。众人观之大笑:“果然穷儒措大志向!”
陈济笑道:“三年之耕,才得一年之食。闾长会被气死的。恐怕会日日登门,请求他另做营生,别糟蹋了那块地。”众人大笑。
梁成也凑趣道:“‘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忙三十年,才忙了个不饿死。那我薛国这三年算什么?民无菜色,就日举以乐——我薛国国民会责问卿大夫:吾等碗里的鸡腿是被谁偷食了?”众人大乐。纷纷说道:“确实,若我薛国国民食无肉,则州长早被议会罢免了。还日举以乐?哀乐差不多。”
陈济叹道:“虽然标准低了些,好吧,标准太低。但是如果忙三十年就可以日举以乐,倒是值得向往。我薛国总感觉事情是越做越多,完全闲不下来,现在如果真停滞下来,那就真的要国非其国了。”
众人齐声哀叹确是如此,劳苦啊。
蒙洽乐道:“此乃兴旺之象也。”
纪舒气呼呼地说:“苦什么?苦的都是自己的。哪像先祖们,苦了都是别人的;不苦吧,倒是可以日举以乐,但是也只能无菜色而已。”
蒙洽笑道:“小子们,还觉得苦么?”众人摇头,笑道:“不苦了!”
有些则是限于周初的生产力水平,比如规定房屋的椽子⑤除天子外不许打磨、青铜礼器⑥按级别享有、音乐非国君赐予不能享受⑦等等。梁成倒是对此没有过多批评,只是轻笑说,这些都可以删了,对我薛国无用。
见有人不解,梁成解释了一下:椽子不打磨,是因为太费人工,属于浪费国家人力资源。但是我们现在用机器,就是一个普通国人,家里的椽子要打磨,也是小事。
青铜礼器么,周初矿石产量有限,礼器造得多了,(青铜)兵器就少了。现在我们用钢铁造兵器,礼器可以随便铸,不需要级别,只要我们愿意,马上就能当作普通货品一样满大街卖。
至于音乐,因为里面大量使用金(青铜)器,而且铸造调音、定音困难,需要反复尝试,耗费太多人力和腊(失腊法),而腊那时只能靠采集蜂窝得到蜂蜡,大量用来铸造乐器,那兵器就缺少腊来铸造了。所以要限制。
现在我们是人工养蜂,蜂蜡的来源大了许多。而且我们现在用砂范,根本不用腊铸造兵器。不过这玩意确实很难定音定准,要反复尝试,反复修正,反复铸造,才能合格。确实是个极端消耗人力的奢侈品。暂时我们也没解决这个问题。不过通过禁止不是办法——如果解除身份限制,大商賈愿意出大价钱,恐怕还真有人费力去做,当作一门产业。做熟了,浪费也就少了,成本就降下来了。现在没工夫去弄他,回头弄一组人专门做这个,成本下来以后,大家都可以享受,各家都买个几套回去。
薛离哈哈大笑,说道:“是这个道理。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梁卿所说,正合古圣贤之道。”
众人一想纸张、陶瓷等刚出来时的价格和现在的价格,顿时大乐,纷纷鼓动梁成去搞个课题小组,解决这个问题,并且纷纷表示赞助研究经费。薛离跟梁成笑道:“梁卿就应承下来吧。没想到这是第一个专项课题,而且顺利筹到研究经费。哈哈。可省了公廷一笔支出。”
众人也不后悔,金石之声啊——以前都是绝对的大贵族才能享受。咱薛国几年前,说起来丢人,都是小村长罢了,哪来的大贵族。现在可以享受这个,摆家里倍有面子,替公廷省了这笔小钱,小事。
①②③④⑤⑥⑦《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