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的山势多延绵起伏,没有南晋山脉的雄奇壮景,也没有大雍群峰的险峻峰峦,显得逶迤瑰丽却又不失灵秀,即使是在夜色的拥抱里,极目望去,远处的山脉竟也若隐若现地有了几分轮廓,如同睡卧在庆国与南晋交界处的山蚕,刚刚于东方吐出了一丝白,躺在庆国逐渐淡去的夜色里。
庆国都城燕京便矗立在这夜里,岿然凝形。燕京城东门外已经有些早起的农夫挑着大捆的柴禾,和推着满车鲜果时蔬的菜农们拢聚在一侧,唯诺而安静地等着睡眼惺松的守城军爷开启厚重的城门。菜农们都是燕京都城内皇戚显贵养在京郊庄园内的园丁,每天清晨都要将最新鲜的时蔬送入京都府内,相熟的菜农园丁偶有私语,但也很快归于宁静。穿着粗布麻衫的农夫们则是满面晨霜,只期盼着能赶上东城早市,将手上的柴禾一并满脸摸黑起早的疲惫卖予一个好价钱,于是噤若寒蝉,生恐惊恼了城门军爷,误了早市时辰。
天色将明,已经快到了开启城门的时辰;突然远处隐约地传来一连串密集凌厉的马蹄声踏碎了这尴尬的宁静,即便有明目清晰的菜农贩夫回头,也只是在视线尽头看见远处山脚下一团黑影朝着燕京城门方向挟风疾驰而来。
……
雀七俯身在马背上,强撑着全身的疲惫与困倦,左手僵硬地抓着马绳控制着方向,右手从腰肋间抽出一柄匕首,咬牙在大腿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瞬间翻涌而出,与前几日伤口里的污血和汗水混在一起,疼得雀七直咧嘴,强烈的痛感让他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疲倦也立即消散不少,然后他抬手使劲揉了揉眯得只剩下最后一条缝的眼睛,涩得不断有泪液顺着眼角流下脸颊。
雀七又回身整理了一下斜挎在后背上的小背囊,暗道:一定不能睡!北荒居胥关前秦将军临行时神情凝重的嘱托:换马不停蹄,急报皇帝陛下!那声音还萦在耳畔;以及雀家两代都身为庆国最顶尖斥候的荣誉感,此刻都支撑着他脑子里最后一丝清醒,雀七明白十数日来的千里奔波都是因为身后背囊里蜡封的紧急军报,所以他根本没有顾惜驿马的性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燕京城。
晨雾开始散去,燕京城的轮廓便陡然出现在雀七的视线里,他伸手狠狠地抚了抚脸面,将穿行林间而粘上的蛛丝清理掉。身下驿马的铁蹄急促地落在官道上,泥土飞溅,惊得草丛里觅食晨露的虫蚁颤颤不已,仓惶地逃回洞穴不敢再动弹。
雀七从马鞍里掏出水囊,倾倒在脸上,又咽了几口清了清嗓,挥手扬起通关文牒,振奋起精神厉声喝道:居胥关八百里急报,逆阻者斩!居胥关八百里急报,逆阻者斩……
疲惫却不失清脆的声音惊得燕京城外的一大群农夫急急地让开一条道,跪在城门两旁,如同惶恐而又没有草丛栖身的虫蚁般,俯首静候雀七的疾驰。燕京的城门卒明显听见了雀七的高喊,城门卒借着火把的映照光影,辨明了来人身份便吩咐下去,厚重的铜皮城门也立即地敞开了空间,雀七纵马而过,马蹄踏在燕京城的青石地面上,哒哒作响,清脆急促,驿马顺着朱雀大道直奔皇宫,只留下身后城门卒们惊诧的神情和随后的低语。
燕京城似乎没有被这阵马蹄声惊醒美梦,庆国的人依旧慵懒地迷恋着最后时刻的晨梦,沉浸而不可自拔。东城城门经过短暂的慌乱,已经迅速地恢复了平时的有条不紊,城门卒一边引导并催促着城外的平民商贩立即入城,一边点燃火把仔细地查看着进城的条引。
很快,东城的早市便有了些模样,那些卖炭翁还未铺开新集的炭火,就已经被各府前来的仆人成车拉走,农夫们哈气跺脚,微倾着身子与人讨价还价着,早起的粥店酒楼掌柜也开始招呼着进店的客人,店小二们忙碌地穿行在各桌之间,偶尔刻意地奉承着问候客人几句。
燕京长街上突然策马飞奔过数十位内侍卫,绕过东城奔向都城内重臣云集的府第,酒楼临窗的顾客见此情景,纷纷议论道:
“看来居胥关战事已定,沛王即将凯旋而归。”
“看刚刚内侍卫的动向,估摸着又是去沛王殿下府和几位将军府宣人进宫领赏了。“
与东城不同,南城的热闹却是要接近尾声了。青楼里昨夜那些呼喝喧闹的人,此时早已醉得酩酊,被安置在姑娘的房里酣睡。年轻的龟倌仆奴整理好了杯盏桌椅,准备关门歇业了。南城那幢最大的青楼刚刚熄灭了楼前的灯笼,正要合上的大门就被外面一脚踹开,龟倌正要上前喝斥谁这么不懂规矩,敢来绾人居撒野,立即就被破门而入的内侍卫拎着衣领厉声喝道:
“信王殿下在哪里!“
“后……后院,宁姑娘房里。“
内侍卫将他扔在前面寒声喝道:“带路!“,然后回身向着后面稍有年纪的太监微一颔首,领着人匆匆往后院而去,都来不及欣赏一路穿行扑面而来的精致草木和奇异花香,在后院深处一进曲径通幽的院子门前停下,龟奴满含惧意地道:
“这便是宁姑娘的别院“
内侍卫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径直上前拍了拍门:
“殿下,殿下……陛下有旨,祝公公前来接您回宫见驾。“
………………
李望模糊间只觉得整个头都要炸裂开来了,哪怕凭着他常年负伤的耐受度也让他忍不住啊了一声,脑袋里一片混乱,各种奇怪的念头思绪即使闭着眼睛都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耳朵似乎还听见有人在叫着他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李望一手拍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一手支撑着身体;常年作战的危险警惕性让他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本是一名雇佣兵,上月和团队刚接了一单保护中东地区某国王室继承人的赏金任务,然而王室继承人在海滩邂逅了美女,不顾他们的劝说,执意要带她回酒店房间寻欢,结果被美女特工用罩杯系带勒死在房间,使得任务失败;王室特别愤怒,秘密开出巨额赏金要让他们小队为继承人殉葬;毫无知情的李望团队在执行丛林任务时陷入了埋伏,几近全军覆灭;李望身负重伤,面对着身后重重追兵,只能无奈藏身于泥沼中;然而因负伤失血过多,体力殆尽,李望再也无法从沼泽中脱身,越陷越深,李望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窒息带来的死亡恐惧。
但此刻李望清楚知道自己仍然活着,只是被不知名的人所救。他努力睁开眼睛,左手向周围摸索着,忽然感觉触摸到了一团柔软腻滑的丰腴,李望一惊,赶紧缩手,他清楚知道那是什么,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眼睛仍然朦胧一片看不太清,指间仍然残留着一丝灼热的温度。
“殿下,外面好像宫里来人了。我伺候你更衣吧。“
李望耳畔传来低声喃语,他现在脑子里塞满了好多东西,也理不出一丝头绪,只当是在梦境里,好像也没有听清那人在说什么,感觉周围的情况非常奇怪,嘴里嘟哝应道:“唔。”
外面拍门的内侍卫似乎很焦急,加重了力道,但似乎依然没有什么效果,内侍卫回头看了一眼自有一番威严的太监,得到示意的点头后,绾人居后院的门再次被一脚踹开了。
内侍卫一跃而进,三步便掠到床帏前,浑然不顾用被服掩盖着娇美身躯缩在一角的女人,径直单膝跪地,对着瘫软在床沿,面色苍白的男人叩首道:
“殿下,祝公公奉口谕,皇上急召你入宫!“
李望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坐起,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只看到眼前有三两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好像在对自己说着什么,李望只感觉全身非常乏力困倦,有些奇怪的记忆大量地涌入了脑海,使得他痛苦不堪,想说什么然而喉咙像火灼一般干涸,只能发出简短胡乱的音节,潜意识里不断地有股莫名的念头在催促着他要跟眼前的人去做某件事,却又不知如何做。
内侍卫与祝公公再次交流了一下眼神,无奈起身,将狐裘锦衣套在李望身上,然后反手将他扶至背上,朝着绾人居门外的朱雀大道飞奔而去。
大门外不知何时早已备好了一辆马车,几名内侍卫迎上来小心地将李望接过去,缓慢地安置在马车里,又将随后赶来的祝公公迎进车厢,内侍卫坐在车前,将扬在空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上,向着远处那簇鳞次栉比的宏伟建筑群纵马疾驰。
车厢里,祝公公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奋力地塞进李望的嘴里,入口即化。强烈刺鼻的味道熏得李望眉头一皱,精神也似乎好了一点,醉意退散不少,他斜倚着车厢,强行忍住马车快速行进时颠簸带来的难受,看着祝公公朦胧地问道:
“这是哪儿?“
祝公公丝毫没有察觉李望的怪异,稍退两步,用带着悲怆的声音俯首躬身道:
“殿下,沛王殿下在北荒居胥关不慎中伏,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