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姜匀渐渐的弯下腰去,把脑袋搁置在膝盖上,越哭越大声,那种哭声,让坐在一旁的江芸不禁开始想,她自己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是爸爸告诉自己妈妈得了尿毒症的时候?是那年除夕夜爸爸拖着一条因为赶夜路而摔伤的腿回到家的时候?是知道自己上不了学了的时候?还是来到这里打工的第一个年头,被领班诬陷打碎了三十多个高脚杯的时候?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她是羡慕姜匀的,还能容忍自己这样在一个并不熟识的人面前痛快的哭出来。她没有上去安慰,只是静静的坐着——女孩子,越是安慰越是矫情。
窗外的霓虹灯海洋终于开始减退,已经过了凌晨,江芸站起来,绕到床的另一侧,躺下了,“我先睡了。你早点休息。”说完,伸了个懒腰,就闭上了眼睛,顿了顿,又睁开:“需不需要我明天叫你起床?”
姜匀的背影沉默着,只有那副瘦弱的肩膀还在微微的颤抖,见她不说话,江芸叹了叹气,“行吧,我明天——见机行事。”江芸失眠的毛病好了以后可以在白天安然入睡了,但晚上有时候却难以入眠,她躺在床上闭着眼,靠回忆晚上的球局打发时间,每一杆,角度,力度,厚薄,一一拎出来仔细的琢磨,以此来推许启东的思路,她发现他的局是个整体,环环相扣密不透风,而且每一步有后招,这让对手简直无缝可钻,她又想到他擦壳粉,架手,出杆的那些姿势,找角度的眼神,越发觉得他屡次失手打偏球绝对不是基础不牢而是故意放水——这个老家伙,她感叹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同时也在考虑怎样把他的思路据为己有。
这个时候,床的另一侧微微的塌陷下来,姜匀轻手轻脚的钻进了被窝,怕吵到她,所以只是盖了边缘的一点被角,搭在肚子上防止着凉。两个女孩子背对背躺着,各有心事,都装着睡着了,江芸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定了五点钟的闹钟,再次闭上眼睛,心里却静不下来,想不了什么事了,倒索性放空了,安安心心躺着,竟然渐渐的浅睡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江芸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身边有人说梦话,睡意依旧裹挟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在意,翻了个身就继续睡了,可梦话并没有结束,姜匀嘴里一直锲而不舍的重复着“爸”,还带着哭腔,这让江芸有些恼火,她一下子坐起来,准备叫醒她。
“爸你别走。”
刚要伸出去推她的手又收了回去,窗外霓虹半点,只有车驰过马路的声响,江芸坐在一片昏暗中,闭上眼睛——她拿这丫头没办法,可能用“丫头”这个词有些过分,不过此时此刻除了她自己谁会在意这个。她明明,明明就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单纯乖巧,又有着这个年龄都有的幼稚和冲动,没什么特别的,就连知道了自己的爸爸是个瘾君子之后的反应也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有的——哭。哭要是有用,还要拳头干什么。江芸挠了挠头发,索性下了床,开了沙发边的一盏小夜灯,帮姜匀把散落一地的书捡起来,顺手翻开一本书的封面,就看见了两个精巧的小楷字体。
“姜匀”
我靠。江芸挑了挑眉毛,又拿来手机查了查,确定了那个“匀”真的读yun而不是jun,姜匀啊姜匀,她回过头看了看床上的女孩,紧紧的皱着眉头,把胳膊抱在胸前,蜷缩着。她继续翻书,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笔记,高二的物理,江芸已经看不太懂了,看着那些式子,她真想冒名顶替去她学校里上课,大白天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坐在教室里,周围都是同龄人,每天只用操心课程听懂了没作业做完了没上课最好不要迟到这些简单而又令人愉悦的事情——当然,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并不这么想,比如陆宇辉,虽然成绩好的吓人,但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是挺让人嫉恨的。
江芸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面前的女孩,想起她妈妈,那么勤快的一个女人,做生意凭良心,做事情凭本事,真诚又温和,为什么会和许启东那样的人在一起?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无聊,继续看姜匀的那几本书,就这样慢慢的看到了天亮。
姜匀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湿了一片,那个女孩正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她下意识的把枕头往里挪了一点,希望她没看见。“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凑合着吃吧。”她站在床前,看了看姜匀,脸上依旧没表情,“算算日子,离高三不远了吧,建议你,化悲痛为力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说不好这就是名牌大学给你的一次磨难,加油。”说完她理了理头发就拿起包离开了。姜匀脑子里很空,不知道应该想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嘛,视线范围内只有那个女孩,一种惯性让她想去找她,好像——和她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姜匀就立马下床去追她。
还好,江芸就在旅馆对面的那条街上走着,她小心的跟在后面,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走到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姜匀。
“同学——你要干嘛。”她把胳膊抱在胸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知道。”姜匀这样回答她。“回学校去好好上课吧您。”她走远了,姜匀却一直站在原地。
【姜匀】
她转身就走,一点情面也不留,站在街上我手足无措,像是一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家奴,自由但是无处可去,昨晚的事情让我觉得恍惚,我想不太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从酒吧里被警察押出来的爸爸,还有拉住我的那个女孩,昨天我在哪儿过的夜?我的书呢?越想头越痛,一种大海的咸味冲着我的心坎扑过来,这种感觉就是当初我知道爸爸消失在了海上的时候的那种——心空了的感觉,可姜匀,爸爸已经回来了啊,他真的没死,他没死,他瘦了,瘦了好多,但是因此也帅了不少,他穿着以前从来没穿过的西装,那么好看,可是他带着手铐——他是去了东南亚做生意,什么生意?自然是毒品生意了,不然他为什么吸毒?因为寻衅滋事被抓了?过几天就能出来。那他住在哪儿?不知道,既然他在这儿,为什么从来没找过我们?为什么我和妈妈从来没碰到过他?不知道,不知道。真是凄凉。
我下意识的走着,身旁开过一辆车,我死死的盯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前方,那是爸爸吗?应该不是吧,车里好像只有一个女人。继续向前走,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奶奶迎面走过来,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不是我爸让您给我带了句话?还是那个女孩子?我看着她,可是她直径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小城里还有这么一个黛瓦白墙的别墅区,我想爸爸是不是就住在这儿,也许他今天让我来找他——
陆宇辉发现我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是谁,“姜匀?你是灵魂出窍了么?”他弹了我的脑门一下,见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绕到我的正对面。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毛,在我眼前晃了晃他的手。“你看见我爸了吗?”我盯着他。“你是不是魔怔了?”不知怎么的,他好像被我吓到了,“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他拉着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我昨天晚上见到我爸了。”我突然抓住他的手,“你知道吗我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陆宇辉愣了愣,然后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背:“你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说出来,我听着。”
“没有啊,我不伤心,挺开心的,他瘦了好多,而且穿着西装,看起来还挺贵的,挺好的。”他看着我说话,拿出纸巾来递给我,我笑了笑:“给我这个干嘛?”
“你哭了。”
“我不伤心,真的,他现在好像过得挺开心的,十几年前他会告诉我,每个贝壳都是精灵变的,他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好多东西,他对妈妈特别好,他的朋友们也都说他是个特别仗义的人,我爸,他真的特别特别好。可是你知道吗昨天我看见他,我亲眼看见他带着手铐,被警察带走了,然后,然后有人告诉我,他是去了东南亚贩毒,他自己也吸毒,不过戒了,他就在这里,他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你知道吗——”
“他生活在这里,但是从来没遇到过我们,他肯定是故意躲着我和妈妈的,他当初用海难骗了我们,抛弃了我们,妈妈一直相信他没死,放弃工作带我来这里找他,等他回来,我们一直在等他回来。”
陆宇辉的手在抖,他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
“妈妈等了他那么久,我等了他那么久,没想到重逢的时候——你知道吗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好的丈夫,最好的,他是最好的,可是现在他不是这样的,事实就是他是个抛妻弃子也要去做非法的勾当的败类。”我的胸口很痛,但是有种力量逼着我说了下去,“我和妈妈,还有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人,有生之年都可能会因为他而置身于险境——为什么,为什么呀——他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陆宇辉低下头看着我的手,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一直在掐他的掌心,我一下子松开他,可他的掌心已经留下了几道紫红色的瘢痕,“对不起。”我低着头,他揽过我的肩膀抱了抱我,“说出来之后是不是好点了?”“为什么呀。”我后背像挨了一记闷棍一样袭来一阵难受的感觉,“为什么爸爸是这样的?”陆宇辉没回答我,只是继续抱着我,轻轻的拍我的背。
【陆宇辉】
就算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再回想起那天的姜匀,我也是心有余悸。
那天她松散着头发,校服不知道为什么也皱巴巴的,一反常态地,手里连本书都没拿,脸上就写着“失魂落魄”四个字。毫不夸张的说,看她那副表情,我连她是不是被抢劫了都想过了,她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空洞地寄放在眼眶里,好像原本就不属于那儿,说话时声音飘着,她说了很多,我也大概了解了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姜匀这个傻丫头,还好她今天早上碰到的是我,如果是什么别有用心的,诸如我们班上像唐倩倩那样的女生,恐怕她在学校还能不能待下去都成问题。可是傻归傻,心疼也是真的心疼,她这样的女孩,本不应该承受这些让人神伤的事情,委屈她了,我能做的也只有陪陪她,抱抱她,还有尽力的帮她保守秘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姜匀用无数的习题把自己和一切情绪隔绝开,除了回家、上厕所和喝水之外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干除了做题看书之外的任何事,任何人——包括陈真跟她讲话她也不会搭理,除非是一些必要的内容,比如“老白让我问你上次的随堂测验还有没有什么疑问”她的回答一般都是“没有”或者“我待会自己去办公室找他”,无论陈真怎么做,她都一概置之不理,班上的人大都觉得她是压力太大,物理科代表每次发到我的测试卷时都会说“姜匀又是满分”,要么就是“姜匀又是最高分”,我调侃江山代有才人出,学神这个宝座我也要让位给下一任了,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瞪我:“你小子还听不懂我的意思?”“你什么意思?”“瞎子都看的出来姜匀之前对你有意思——”“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八卦了?”“她现在这样……说实话真的挺吓人的,你就不开导开导她?”
我耸耸肩:“爱莫能助啊。”科代表见状,扔下一句“切”就走了。我看着坐在斜前方的那个背影,回想着她那天说的那些话,那些只可能出现在电影里的倒霉事,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失望把她压成了一张绷的紧紧的弓,只要再有人施加一点力度,这张弓就会断裂。陈真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微微俯下身来看着我:“出来,找你有点事。”
晚上躺在床上,我还是打通了莉莉的电话,想起了上午陈真说的话,“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能让她这么伤心的事,要么是你我,要么是她家里,那天你们俩踩着铃声来上课开始她就已经那样了,我知道你肯定比我有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莉莉。”电话通了,那头很吵,听起来是台球室。
“什么事啊陆公子,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这么久连声问候都没有?”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脆,还有令人嫉妒的悠闲。
“哥们儿跟你打听个人。”
“说。”
“姜匀。”
“谁?”
“姜匀。认识吗?”
电话那头她顿了顿,“认识啊,怎么了?”
“那——你知道她父亲的事吗?”
又是一小段沉默。
“我知道,你既然已经问到我这儿来了,就有把握我肯定知道,咱们认识了这么久,我不想敷衍你说些假话,但是给你一句忠告,这件事别跟着瞎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