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秀香说,我姐翠香是带着肚子嫁人的。家里发现她怀孕了的时候,已经怀上三个月了,问她是上了哪个坏虫的当,她死不肯说。幸好结婚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事情就瞒着男方那一头,好在那一头不是甚特别的人家,也是普通的农民,只不过爹爹做着木匠,儿子也跟着做了木匠。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三四个木匠集中在生产队的一间屋子里,锯啊刨啊凿啊,把楝树啊榆树啊杨树啊这些乡下的木材做成桌、椅、凳、衣箱、架子床这些东西,然后刷上粉红水,有要这些家俱的,就来购买或是订做。木匠还会弄屋,这也经常会有人来请,给人家立柱安梁钉椽子,跟瓦匠一起把新屋造起来。他们比起农民少晒些太阳,多几个活钱,也多吃些鱼啊肉的。在一天到晚纯粹下田做工分的人眼中,这些木匠也算是农村里的一种“快活虫”。不过,大忙季节,木匠也得歇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翠香就嫁到这样的一个木匠家里去,除了下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家里的烧饭洗衣喂猪忙菜地这些事,与嫁到任何一个农民家里去一样。纸包不住火,翠香的男人发现了她怀孕的情况跟嫁过来的时间对不上,先是在心里怀疑,后来直接就问她。你说让她咋回答?她没法回答,一直含糊其词。
秀香去看过她姐一回,她姐把处境对妹妹说了,姐妹两个也想不出可以咋样说谎才能让人相信,只好在房间里流眼泪。秀香问她姐,你这到底是跟哪个有的?她姐摇头不肯说。她问姐是自己愿意的,还是被人欺负了?翠香承认是自己愿意的,但不肯说出是哪一个。这倒让秀香产生了敬佩,说,姐,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不应当把人家说出来。翠香点头,说,秀香,女人就是这样,女人是瞒不过去的。但是,当时……。翠香的意思是说当时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守不住身。谈到在木匠家受罪,翠香说,如果容不下我,我就走。秀香问,走到哪里去呢?能到那个人家里去吗?那个人能娶你吗?翠香摇头,不说话。看来,那个人没法娶她,要不然,翠香就可以嫁给那个人,不需要嫁给木匠了。她说,这里如果不容你,你就回到家里去,我理解你,保护你。姐姐听了很感谢她,姐妹两个抱在一起哭。
翠香到产期的时候,是秀香跟妈妈一起,请人开了挂桨机船去,不怕木匠家里人的脸色不好看,把姐姐接到公社医院去生养,因为她耽心姐姐受到虐待,会有生命危险。在卫生院住到第三天,娃儿生下来了,不管咋样,是多么让人欢喜啊。她留在木匠家里帮着照应了几天,看到生下一个男娃毕竟也给木匠家里带来了一些喜庆的空气,她才放心回家。满月的时候,她又催着用船去接姐姐回娘家休息。后来,木匠家看那男娃一点也不像是他家的人,当然不高兴,但幸好是像翠香的,大面子上倒也说得过去。这样过了二年,姐姐受了无数的脸色和口声,默默地忍受着,但木匠家里还是起了另外的心思,翠香的男人就赶走翠香,不要她踏进他家的门了。结婚的时候没有到公家去办手续,离婚的时候也就不需要任何手续,说走就走。男人叫她抱了这个野种滚出去,她就抱了娃儿回娘家来了。家来之后没几个月,小木匠就跟别人结了婚,这回可一定保证娶到手的是个完完整整不破不损的大姑娘了!
翠香已经绝对没有再回木匠家的希望。这事情她早就听说的,现在秀香亲口把她姐姐的事说一遍,证实了以前她听到的是真的。
我姐到现在也嘴咬得紧紧的,不说她的娃儿是哪个的。秀香说。
现在娃儿跟哪个姓呢?
秀香说,现在没有姓,但我看可以跟我家姓。
她说,这样说来,当初翠香出嫁,不是大可不必吗?
秀香说,这话是现在说的,当时不这样想,当时都想,早点嫁出去吧,早点嫁出去就遮住丑没事了,哪有大姑娘在家里把娃儿生下来的呢?宁可嫁到人家去,以后有甚话、有甚不满,也都比在家里出丑要好说些。其实,做着这个人家的婆娘,怀了另外一个人的娃儿,这样的事情,暗地里哪儿没有?
秀香说的不假,这样的情况是听说过的,听过也就丢到脑后去了,那是一种不可思议、想来令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可是从秀香嘴里说来,好象可以不当回事似的。
秀香说,我姐又谈人了。是邱主任介绍的,你在外面不要说呀。邱主任特地再三关照过的。
她“哦”了一声,立即说,我不会说的。
秀香说,那人到我家来过了,他很愿意的样子,还挺疼爱翠香的娃儿,把他抱起来,娃儿也乖,还就让这人抱,当时我们一家人看到这样,也就把心放了下来,翠香顿时就眼泪下来、跑进了房间。这事情就定下来了,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到中秋的时候,就要来迎嫁了。
她说,这人心好。
秀香说,看上去人是老实,但是不好看,岁数也大,有过大病的样子,脸上没血色。他在镇上开个皮匠店,传代的老皮匠,坐在家门口给人绱鞋子,也给旧鞋钉掌子,家里满眼全是鞋楦子和绱的鞋子。做皮匠的好像都是驼子,那人也像有点驼。穿着一件灰色“的卡”中山装,脚上是一双新皮鞋,在家里做皮匠的时候,肯定不是这样的穿着,那是常年一块旧布往腿子上一摊,头低了绱鞋子,锥子在头发里擦擦老油,锤子把楦子往鞋子里一下一下的打。这人从小身体差,没娶过老婆,家里只有一个老妈妈,老了,做不动家务了,要给他娶个婆娘去照应他那个家。翠香粉白娇嫩的,带着三岁的一个小男娃嫁到他家去,他好像觉得简直太好、太幸福了,这么好的婆娘,还有一个现成的儿子。那人浑身只剩一副骨头的样子,大约根本没有跟女人生娃儿的能力,我家这娃儿以后还不就是当成他的亲儿子?他那个心爱的手艺,我认为我姐的娃儿以后不一定要去传它。皮匠家里倒是有房子,门面房一大间,后面是院子,院子里有两间正屋、一个厨房,都是瓦屋。我估计他岁数有四十五、五十了,但我没说。
听了这情况,她心里为秀香的姐姐委屈,但好像能有这结果也很好,真是过了这个村,还不一定有这个店。她说,这情况总的还是应当觉得高兴的。
秀香说,嫁过去之后,皮匠有个好亲戚在上面有权,可以申请把翠香转城镇供应户口,这娃儿跟在后面就是城镇户口,不是农村户口了。我妈妈去求王瞎子给这娃儿算了命,王瞎子说这娃儿官上没有,福和财是有的。
她唯有赞美,说,这太好了!
秀香说,虽然我姐这样有了自己的家,但我还是问我姐,你那个人就不管你了吗?你那个人到底是哪个、就这么无情呀?他还可以巧妙地来看你嘛,这娃儿是他亲生的儿子呢。假如他来看你,还要跟你暗中的好下去,你怎么办?我姐摇头,含着眼泪,咬紧牙关不说。
她说,你不要逼你姐说了,这些话不好回答,你姐真是坚强。
秀香抱住她,说,是的,我姐了不起,以前我只是为她急,现在我为她高兴,真是为她高兴,而且也可以说为她骄傲。
她点点头,问,你姐那娃儿聪明吗?
秀香说,可聪明呢,好像甚事都心里明白、也都不在乎似的。我想,王瞎子说得是不错的,这娃儿真是有福、有财呢,你给他算算,他才是抱在手上的人呢,本来没财,现在财不是来了吗?老皮匠的一切以后不都是他的?
她一听,不得不佩服秀香的见解,说,又不是的呐!你真会想,我咋一点儿也不曾想到这么深的呢?
秀香说,你这种人呀,也是天生的呆,不是说你真呆,是说你不精。人如果不精,以前好像还不要紧,现在田都承包到户、各人顾各人了,你一定要自己会盘算才行。你要越精越好,才比得过别人、超过别人。从前,生产队长一个人精就行,现在,要大家都精,这不就是生产力大发展吗?
啊,想不到你还会结合实际讲“生产力”呢,上学的时候,我听到这样的词语就头大,怎么也弄不懂。
秀香说,我说你不精嘛。虽然你们成绩比我好,在学校时你们好像都不大看得起我,但我不在乎,我晓得我骨里比你们懂、比你们精。
她不得不认同秀香这说法,“嗯嗯”地把头直点。
她两个这样谈着,叹着,桂香在那边已经把棉花洞全挖好了,两把锹扛上肩,对她们说,我家去了,你们谈你们的。
桂香走了,秀香说,你嫂子真好。她说,是的,假如没有她,靠我一个人,要苦死。秀香说,假如只靠你一个人,你家里撂掉一半田给别人种就是了。她说,撂掉一半田,就要少一半的收获呀。秀香说,那当然啦,劳力多的人家就能多种些田,过得兴旺,如果包更多的田,就会过得更好;劳力少、能力差的人家,就没得办法,像桃红家这样,看上去是三个人,其实就是她一个人,在旁边看看也觉得她这么大一个姑娘不容易。如果能把长山勾到她家去,她家就不愁了,不过,兰香子家里就要发愁了,真是甘蔗没得两头甜,又不能把两家并起来过,如果兰香子同意,桃红还不一定同意呢,如果她们两个在一家,像从前似的大小两个,这秀香就会被桃红折磨死,桃红狠,她骚、她凶、她是狐狸精,她迷得住男人,兰香子木头似的,人又生得细骨头,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也当然爱桃红啊,你说呢?
秀香这样放肆地谈桃红和兰香,她不大好接话,她不想谈这事。她到现在还没有能同桃红说到话。对桃红该说些甚,本来似乎挺清楚的,现在秀香来这么七牵八扯的,倒有点不晓得该咋样同桃红谈心了。她虽然同情兰香子,但她也为桃红发愁。秀香说得倒也不错,这两家并起来过,矛盾就解决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暗地可能有,明的是不允许的。
兰香子一家不知甚时已经走了,那里空空荡荡,只见一个新坟,看见了心中就一堵,而后目光有点茫然地投向别处。
你咋不说话?桃红不是你的同班同学吗?你一点也不关心她?你一点也没发现她跟长山的关系?一点也没听说?
在秀香的追问下,她不开口是不行了,况且秀香把她自己和她姐姐翠香那样秘密的事情都无保留的告诉她了,对她是掏真心,她对秀香也就不能不说一点老实话;既然秀香问到,而且住得较远的秀香已经听说到了桃红跟长山的一些风言风语,她能说自己一点也没听说吗?长山家就在她家旁边,桃红家就在她家河对面,她不可能反而一点都不晓得,她回避不了,她不能不回答秀香。她决定真诚如实地跟秀香谈,相信秀香,跟秀香商议。
她说,不是我不跟你谈桃红,我心里也为她犯愁呢,但是现在我不晓得应当咋样看她这事。
秀香问,桃红跟长山,你有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好?
她说,我没看见,也没有听说他们咋个好法。这里,她说了谎,她隐瞒了金粉给她说过的秘密。
秀香说,对对,这种关系哪里能把人看见?我姐姐不也是这样吗?到今天也没有哪个人能真正晓得她这方面的秘密,连我在内。不晓得她哪一天才能把她的秘密说出来,可能她一辈子都不会说。想想我真恨那个人,但我也应当相信我姐,不管咋样,她不说就不应当逼她。现在我越来越理解我姐,我要保护我姐。
她听了很感动,这秀香,还真有点了不起呢。这时,她又想起金粉说过的桃红的秘密,她几乎就要把这个秘密分享给秀香,可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到现在为止,她连妈妈和桂香也没告诉,对桂花也没有说,这种事是说不出口的,说出来是会惹祸的,而且她不喜欢说这些事,她一点也不想损害桃红,她不愿意桃红被人说得那样难听。这跟秀香对待她姐翠香,还有点相似。她松了一口气,度过了这一个险关。
秀香颇宽厚地说,你对桃红,也不一定晓得她的秘密,这种事,外头人哪里能真正看到?我姐到今天也不曾有半点影子把人看见,我真佩服她。
她无言以对。
秀香问,你想不想劝劝桃红呢?
她说,我能有甚好办法劝她?如果她有了决心,能劝得动吗?
秀香说,对,这种事,难劝,我姐姐不就是这样吗?但作为同学,你要劝她不能做犯法的事,还有,不能寻短见,这两条最重要。
秀香说得真是太对了,可以说是很有水平呢。她连说,是的是的。
秀香说,我觉得,这种事如果发生了,最后就只有看天意,我姐就是顺着天意,很简单,就是到哪算哪,甚都不怕。秀香说着就仰起脸望着天。
正谈说着,从哪里飞来两只野鸽子,一只收着翅膀停到地上来,另一只也收着翅膀停到地上来,蹒跚着走了几步,随即又都展翅飞走了。她们正盯着野鸽子看,忽然飘来一股子花香,她和秀香惊喜地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惊喜着说,蔷薇花开了!
到了这时,河边上到处自生自长的、茂密的野蔷薇就开花了,碧绿丛中满天灿烂的星星一样开放着白花,随风吹来花香,到了夜里,那香味特别浓,从窗户里飘逸进来,让人睡得甜甜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