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偏偏第二天就要起早割大麦，偏偏有半夜她不曾能好好睡着觉，心中挂念着要起早割麦，朦胧醒来后却因不曾睡好就不想起来。没睡好觉，要怪爹爹，他酒喝多了之后，就话多，也喜欢有人听他说话，结果说了许多的话。当然，也要怪她自己，桂香是喊她去睡觉的，妈妈也催过她，可她还是要听爹爹说。爹爹一直到说话说萎了，才忽然想起似的说，哦，半夜了吧，明天你还要起早，去睡吧去睡吧。爹爹有时就这样真是可笑！她本来就最喜欢听爹爹东拉西扯的说话，喝多了酒之后的爹爹又是说得最快乐的，脸上红红的，眉飞色舞，眼睛闪光。昨晚别的倒不打紧，没想到爹爹说到她的所谓终身大事上来了，把她听得很不平静。而且，从老屋里出来，到桂香这边睡的时候，她无意间抬头看到了兰香家门口竹篙子上亮着的电灯泡和那下面挂着的草把在风中摇晃，想到兰香家堂屋里这时正搁着那死了的老万财，浑身就起一阵恐怖，好像老万财的鬼魂会出现她的身边似的，带着这样的恐怖进了屋，也是她久久不能安睡的一个原因。睡不着的她耳朵里只听得外面田野上一片青蛙的叫声，就像到处的青蛙都约齐了在大合唱一样，唱得真起劲，一阵阵绵绵不绝，是世界上唱得最长最整齐最单调最不顾一切的大合唱，过去听听就睡着了，成为最好的催眠曲，但这一回越听越睡不着，觉得烦躁，头脑里像北澄河上游的水溜下来一样，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的不得停。
天还没全亮，带着黑，她和桂香二人就吃下早饭（虽然一点儿也不想吃），扎上头巾，带上镰刀，下田割麦去。空气清凉，疯狂歌唱了一夜的蛙声渐渐稀疏零星，好像毕竟还懂得要把白天让给辛苦劳动的人们。轻微雾气中的房屋、田野、树木的朦胧背景上，这边那边走动着一些人影，多数是妇女，手上握着镰刀，头上扎着毛巾，走向田野，像是在放农村题材的电影一样，但这不是电影，是真的。
她注意到，兰香子家门口竹篙子上挂着的那个灯泡不亮了，想必已经把老万财送走了。那里仿佛有一团特别的黑暗停留着、颤动着，让她打了一个寒噤。
她和桂香走到自家的一亩六分大麦地，放眼一望，大风雨中倒伏的麦子，大多已经站了起来，只有少量的仍然倒伏着。她们并肩下田，分好距离，就弯下身，动手割了起来。右手握着镰刀，左手轻轻挽满一丛麦子，镰刀拉处，发出割断麦杆儿的声音，真是干脆有力，毫不拖拉。几刀之后，顺势把左手挽着的割下来的麦子放倒在地。这样一路向前割去，麦子一路被整整齐齐放倒在地。她们头也不抬，闷头向前割去，克服着倒伏的麦子给用镰刀带来的不顺手，直到腰弯得有点酸了，才直起身、挺挺腰、喘口气。割了一阵，就边割边谈起心来。
桂香说，昨晚上，你咋睡那么晏？把我都有点弄醒了，但是我马上又睡着了。
她说，爹爹在二瘌子家喜酒喝多了，家来话多，我就听他说话，说到东，说到西。我就喜欢听他说。最后他说萎了，我也听萎了，才去睡觉。
桂香说，你们这父女两个倒是不错，以后爹爹就跟你过吧。
她说，嗳，你不说我倒还真没想到，以后呀，你们来抢都抢不走。
桂香说，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时就要嫌了。
她说，才不会呢。
她不愿谈这种好像已经嫌起父母来的话，就问桂香，你猜猜昨天晚上金粉的喜酒，她爹爹夏文山有没有去吃？
桂香说，大约还是去了的吧？
她说，对，去是去的，但你猜是咋样去的呢？
桂香说，要我猜呀，应该是硬拖了去的。
她说，是的！她就把爹爹讲给她听的情况说给桂香听：先是二瘌子的爹爹妈妈两个人亲自去请，但咋说也请不动，而且夏文山发火了，说，你们给我死而走！再站在这里，我拿水戽你们！我舀粪戽你们！两个人只好捏住鼻子不吱声回头。二瘌子家就在夏文山家旁边，只隔着两道墙、几步路，又不是隔着十里八里，太靠近了，所以夏文山不到场，大家都觉得都不好动筷子，酒杯端不起来，僵住了。邱主任说，老汪，你想个办法。这时爹爹说，从前有两句古语，一句是负荆请罪，一句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邱主任说，对，是有这两句古语，从前公社贾彬书记讲话时也提到过的。爹爹说，负荆请罪，就是身上用绳子绑个打狗棒，去跪下来，承认错误，请求拿棒教训自己。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哪个把铃儿系到老虎颈项上去的，就哪个去把铃儿解下来。爹爹这样一说，邱主任“嗯嗯”两声，说“对对”。众人就说，照这两句话，只有请两个小的去呀。就叫二瘌子带上金粉去，并且真的找了一个木棍子在二瘌子背上绑起来，算是打狗棒，就闹笑起来了。大家都不坐桌子了，都走出来，拥着二瘌子和金粉两个去见夏文山，几步路，出了这个家门，进了那个家门。二瘌子金粉两个这时候也不敢说不去，是他们两个犯的错误，乖乖的听话，在头里走，好在有那么多人跟在后面。金粉妈妈只好来开了门，众人涌进去。夏文山像个关老爷似的坐在屋子当中，脸上气得红红的，他没有想到众人拥着二瘌子和金粉两个在前面，一进屋，就把两个人一推，跪在他面前。众人说，这个形式，有古语的，戏台子上也演过的，叫做负荆请罪，二瘌子身上背的是打狗棒，你心里有气就拿这个棒打他几下，也不要打得太重，毕竟现在是你的女婿嘛。又说，你们两个请罪的人赶紧的朝上磕头呀！二瘌子和金粉就磕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头。众人就在一旁笑声不断。后来说，好了好了，头磕得不少了，到回门的时候再磕吧。邱主任几个贵客还在桌上等着呢，先去吃喜酒吃喜酒！一边说一边众人就上前，把夏文山硬拖硬推着就过来了，金粉的妈妈也一起被拉走。还是几步路，出了这个家门，进了那个家门，到了二瘌子家，夏文山一见邱主任菩萨似的坐在上面，也不好再有甚发作。邱主任用特别亲切的口吻说，文山来啦，坐下坐下。老干部说话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压得住。夏文山就老老实实坐下来。邱主任站起来先敬他的酒，说，不管咋样，也是儿女的喜事，家家都一样，女大十八变，儿大不由娘，墙里开花墙外香，花开就来采花郎，福气福气，有福有气，有气有福，喝酒！喝酒！把酒碗端起送到夏文山手上，邱主任拿眼睛望着，夏文山只好端住了酒碗。喜酒就这样喝起来了，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桂香听得哈哈的笑。说着话，不知不觉她们就往前割了一大段。桂香说，你再说点儿，爹爹哪里就只讲了这一点点？
她说，爹爹说起来生动呢，我简略了。爹爹还讲他帮大姐夫把猪卖了。大姐夫在收购站外河船上等他来，一边拿家里调好的食喂着猪，尽量让猪吃得足足的。见到他这个四路八通的丈人佬儿来了，像见了救星似的。爹爹就帮着大姐夫把猪赶上岸，进了收购站，到大秤那里，收购员是邵伯人，说，呀，老汪来卖猪啊，快来快来。旁边别的卖猪的就来帮着忙，把猪脚一捆，吊到大枰钩子上，枰杆子放得坦坦的，结果是118斤，单价61块8角，卖得116块1角8分。走到外面，大姐夫拿出十块钱来要给爹爹，爹爹推掉不要，说，你还要去买小猪，家去让银弟子收起来慢慢用吧。要不是爹爹去，收购员看到大姐夫是老实农民，又不认识，就会说，你这猪子，肚子吃得站不稳了，先赶到旁边去歇一刻儿。你就是敬他的烟，也给你推得远远的，说，去去去，你这烟值钱呢！这样看不起你，你还不敢回嘴。假如把猪赶到旁边去，过半小时都喊不到你，猪子把肠子里都屙空了，重量减少几斤就是几斤生猪的钱。大姐夫的猪从磅秤上下来，才赶到猪栏门口，就屙了一大堆屎、撒了一大泡尿，真的才有好几斤呢，要不是爹爹去，这钱就要被猪子屙掉了！
两个人哈哈笑了一气，桂香说，这不算个事情，还谈到甚大些的事情？
她说，还谈到了当女兵的事。
当女兵？哪个当女兵？
原来桂香还不晓得，她只好把这事从头告诉桂香。桂香问，照这样说，你和桂花都不曾得到体检通知。桂花那姑娘我看到过的，也能说是百里挑一了，个子高得好看。你们两个去目测的时候，人家拿眼睛望望也应该看上你们，秀香要次一等二等的下去，要体检也应当通知你们两个去，咋只通知了秀香的呢？她说，也许人家按照村里报上去的正式名单，要不然，怕有矛盾。桂香说，我看还不止这个原因，全乡是哪几个人能去当女兵，到这时候内部已经有数了，也不会轮到秀香吧？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再通知多少人去耽误工夫，即使来带兵的人中意你们两个，也只好可惜，他们要尊重地方的意见，不能跟地方闹矛盾。
想来，事情差不多就是桂香说的这样。她说，又不是的呐！
桂香说，我看就是的呐！
她说，你说得对，确实就是的呐！
两个人就又笑。
桂香说，这下子想开了吧？她说，想开了。说，其实海波哥哥去当兵，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头一年验上了没当成，第二年验上了又没当成，两次都被邱主任换上了他膀弯儿里的人，到第三年又验上，贾书记跟邱主任说了情，才让海波去当的兵。桂香说，我也听说的。虽然当到了兵，但如果小二岁不是更好吗？将来说不定前途还是要受到影响，岁数总是越小越好啊，到时有甚机会，年龄大一个月也不行。
话说到这儿，一时也就沉默了，镰刀一下一下有力地割断着麦杆儿。
桂香问，二痢子家的喜酒桌上，咋谈起女兵不女兵的事来的？
她说，是邱主任先对爹爹说起来的，说，老汪啊，我们村送到乡里选女兵的三个人，我听到乡里的消息了，怕是都不行，要求高，难验得上呢。爹爹回答说，承你之情，也让小英子去参加了目测。后来我晓得真正的名额只有一个，小英子和四队的桂花是后来你补上去的……。这话等于是在骂邱主任。但邱主任只当听不出，接过来说，对，我考虑要为我们本村多争取一些机会嘛，三个总比一个保险些是不是？我就卖我的老面子，补推上去两个。当然，也不可能更多，更多了乡里就要说我做了这么多年干部咋现在不会做工作了？我就专门给有关方面打了电话，要求增加两个目测，乡里同意了，我就专门派“电话”赶紧通知她们去。爹爹说，后来我也听说了，乡里原先的名单上原来确实只有秀香一名，她们两个是后来补上去的，也让她们参加了目测，这样我们村一共就是三个人去选女兵，确实要比只有一个保险，多亏你是老支书老主任，有经验。邱主任说，下大雨那天，你去跟我说的时候，村里已经研究过了，只有秀香，这是有人提议，大家决定的，当时我也不十分重视，我对这样的事情其实本来就没有信心，女兵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当到的？决定权不在我们基层嘛，这方面我就不深说了。你来跟我谈过之后，我就自作其主，没有跟大家再商量，就给乡里打了电话，增加了两个目测对象，因为也不能只增加小英子一个，要防止有人说我跟你老汪关系好嘛。爹爹说，邱主任考虑问题全面。邱主任说，全面也全不起来，做工作不容易，哪个青年不想有个好前途？我们老了，只好呆在乡下做泥腿子一世，主任支书、支书主任，不也是一个农民？小范围里叫得好听，出了这个范围，哪个还认得你是啥支书？你不就是一个农民嘛。我们就这样了，青年人不同，他们总想到外面去，到大城市去，做国家的人；我们能力有限，我们也老了，只要有机会，就尽量推荐青年出去。但是人多啊，照顾了这个，照顾不到那个，不要说人家会有意见，我们自己坐在家里也不安稳，心里总像是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但是怎么可能个个都对得起呢？从前有句老话，叫做僧多粥少嘛。爹爹说，做个领导人确实不容易，邱主任做支书主任三十年了，在全乡不数一也数二，公社书记换了多少，哪个不来请教你？撤社立乡之后还是这样，乡书记、乡长，来者都特别尊敬你。邱主任说，嗳，我十七岁当支书主任，现在人不算很老，在小范围里资格也算是比较老的了。今天秀香接到乡里通知去查身体，其实我有数，这还是走过场的事，全乡哪三个姑娘去当女兵，上面内部还不是早就已经有数了？当然，当兵不是凭关系，但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其实也很难说，避免不了的嘛，但是有一条，过程还是要走的。除了三个入选的，别的所有人，管你多好，实际上都是去做陪衬，表面上弄得热热潮潮的，这是做给群众看、起宣传作用的嘛。这个情况那些小丫头当然不晓得，跟她们说了她们也不懂，到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们自然就晓得了，也只好拉倒，又不能扳石头打天是不是？说穿了一切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说骗人，不能这么说，说哄人，也有这么点儿，主要是忙得热潮、提高觉悟，是不是？所以你家小英子，四队的桂花，两个这么好的姑娘，连检查身体的通知也没有，跟我也连个招呼也没有。唉，全乡二三十个村，符合条件的姑娘多呢，你家的姑娘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差呀。到最后呢，验上女兵的，也不一定就是各方面最好的；验不上的，着兴最好的就在里面，这不跟选拔干部是一样的？十个指头伸出来哪有一样齐的？唉，下面配合上面做工作，也难呢，哪里能到处做得严丝合缝？这些事情，群众不一定都能理解，难哪老汪！
桂香笑着说，你真是爹爹的老尾子姑娘，学爹爹说话学得像呢，我听着就像是爹爹眯着眼睛对你说的样子。她说，爹爹酒吃多了，醉气嘭天的，学着邱主任打官腔，鬼话人话的，学得可像，把我笑煞了。
桂香说，看来你当女兵是当不成了。
她说，肯定当不成了，我昨天就听桃红告诉我，说秀香得到通知去查过身体了，可是我们没有得到通知。其实，我跟桂花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桂香说，当不成就当不成，等海波家来，我跟他说，让他给你在部队介绍一个军官，以后结了婚，做随军家属，不也等于去当了女兵？半个女兵总要算的吧？
桂香这话好像忽然给她指出了一条又好又便当的前途，她本来咋就没想到的呢，一下子让桂香给指点出来了。
但她觉得脸上火烘烘的不好意思了，赶紧“啐”了一口，说，我还早呢，现在不考虑这样的事情。桂香说，你不要嘴上硬了，你是大姑娘了，不要以为自己还小。老尾子姑娘就这点不好，总以为自己还没长大呢，说话舌头都有点拖拖拉拉的了。《九九艳阳天》咋唱的？“十八岁的哥哥坐在那小河边”，十八岁的妹妹就更不用说的啦！
桂香这话说破了本来好像回避着不去想的东西，她一时竟没有话回答桂香。桂香见她不说话，就说，你看，我说对了吧？我的话都是说到你的心里去的，我是过来人嘛。你老实说，本来想过这些事没有？
她说，本来没有想过，现在也没有想，但是你们这些讨厌鬼……。
桂香说，不是讨厌鬼，是关心你，有的事情不说不谈就模模糊糊，一说一谈就清清楚楚，还是早一点想得清楚些比较好。你的事情，我看将来就只有这样去动脑筋，别的还能有甚更好的出路？国家来招工，要轮到我们，恐怕也不容易，不能当个事情去想，即使来了个把名额，哪里正好轮到你？那种好事完全是天上飞的雁，不能当一碗菜。但让你在乡下种一世的田，你心里肯定是不愿意。
正说着，看到长山兰香两人一前一后，一人手里一把镰刀，到田里割麦去，兰香头上戴着白布的孝，看着真刺眼。她说，兰香长山他们家来了，老万财火化结束了。桂香叹口气，说，一个人就没有了，化灰了。
这事打断了她们刚才的谈话，两个人各自低头割麦，耳朵里听得天上云雀子一个劲地叫。太阳，加上劳动，使得身上冒火似的，但是又不敢脱褂子。
过了一会儿，桂香问，三姐姐的船来过了？
她说，来过了，说是要把我介绍到船上去，跟她做个伴，想得倒是不错！
桂香说，你有心了？
她说，我不会去的，我没那个心。我们到大姐家去谈过，等麦收起来，大姐两个人带着民顺儿，跟吉弟子去弄船，国顺儿带着小秧子暂时留在家里。
桂香说，大姐这一家是要想想办法了，他们这两个人，在家种田，种来种去就这样儿了，上船去试试看吧。你不同，你还要再看看。
她说，我不离家，我要陪着爹爹妈妈，你跟海波随军一走，这家里就空了，我不能走，我也走不了。
桂香叹一口气，问她，爹爹有没有谈到你的终身大事？
她说，爹爹喝得醉气嘭天的，说的话不算数。桂香说，酒后吐真言，不算数也说出来了，你说把我听听。
桂香真会追呢，她说，爹爹要给我说人家。桂香问，哪里的人家？她说，粮站上的一个小伙，就在河对过粮站上，专门验收粮食进仓。不晓得是哪个跟爹爹嚼舌头，说，你家小英子谈把这个小伙吧，在粮站上是技术人员呢，以后你家就是把一船砂子送到粮站上，他也能验收成顶好的粮食进仓。
桂香说，这真是一句玩话呢。
她说，人家一句玩话，爹爹就当真，说，果真嫁把这个小伙也不差，人样儿说得过去，技术又好，粮食送了去，收还是不收，好还是不好，全在他嘴里说了算。以后把你也安排到粮食上去工作，多好！我说，好甚的？为了你们上粮站卖粮方便，就先把我卖进去，我才不去呢。以后个个找我卖粮，要给他们卖得好些，还把我烦死了呢。爹爹说，本来想你能出去当个女兵的，现在看来是当不到，不要妄想了，以后还不是在农村里嫁人？农村里要想嫁出去不种田，嘿嘿，十个有十个办不到。爹爹说我小时候也有人来要订亲的，他和妈妈觉得老尾子姑娘有点舍不得，就没订，说，假如订的人家以后能有甚出息还好，假如临了就是一个在家里种田的人呢？不是要让你像你大姐一样跟着苦吗？种田种得再好也不过是种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农村里的眼光，果真能嫁把粮站上的技术员，一百个里头，也要算嫁得好的一个了。只要你点个头，明天我就去答应人家谈这门亲。我说，我才不点这个头呢，你一定要跟粮站上做亲，你到外面认个有心上粮站的干女儿，把她说过去，你亲女儿是决不答应这个事情的。我就这样回绝了。虽然是说着玩，我心里还真有点来气，好像也是回了爹爹的嘴，到外面又看到老万财家那边恐怖怕人，真正一夜没睡好。
桂香劝她说，这有甚好气的？外面不是说吗，一个人家要多生几个姑娘才好呢，有嫁给粮站上的，有嫁给供销社的，有嫁给收购站的，有的嫁给木匠，有的嫁给瓦匠，有的嫁给杀猪的，有的嫁给打鱼的，各个方面的都嫁全了，以后甚事都不发愁。
这样一说，两个人就笑了起来，想想又笑得弯了腰，心情一下子也轻松些了。
正说到这儿，她看到墒沟里不知从哪里爬来一只大乌龟，就去逮了起来，一时没东西关它，两个人就用麦草把它细细包扎起来，让它底朝天、头也伸不出来，逃不走。她们决定回去以后就干养在堂屋里，门口用板子拦起来不让爬外去，给小留留玩，乌龟是善物，它不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