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春晚,冰雪尚未消融的凉意在空气中丝丝漫卷,花木因而畏缩。只有格外高旷的天际中阳光毫不吝惜地洒下,越庭院,过围墙,打在北越太子珍贵的紫檀案几上。
案几上一封军报,被一只骨节精美的手拿起,然后停在半空,似时间凝固般再无动静。那军报上聊聊数行字,字迹已尽量工整,但落笔狠重,像有一腔悲痛的力道无处纾解,只好借助手下之笔。
“二月廿五,敌袭,莫将军亲率先锋迎战,引敌入埋伏地,计破,力战不敌而亡。”
那只匀称洁白的手,执着这封军报久久不动,似乎手的主人陷入难言沉默。良久,终于有低沉清冷的声音传出:“你们都下去吧。”
护卫躬身应是,转身出内院,在院门外停下,关门,随即默默伫立,护卫主子的安全。
那手此时才轻微颤抖一下,手的主人蹙起眉头,半晌,露出一抹凄然的笑,道:“莫竹心,你不是说你神灵护佑,绝不会战死么?怎么能这样……失信呢?”
北越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的时节,南楚却已响起婉转莺啼。啼声娇柔,新花娇嫩,阳光娇慵,齐刷刷出现在春的怀抱里,连带人脸上也笑意温柔。
莫竹心被一声格外婉转的黄鹂鸣叫吵醒。将醒未醒时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遇到那种情况还能大难不死真可算是神灵护佑。不过当时冰雪尚在,如今却有这么娇气的啼声了,也不知是昏了多久。再一想,今年的鸟鸣似乎格外清亮些,不像从前听到的样子。
半晌,她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紧接着,眼睛迅速睁大了一倍。
眼前房屋轩窗精巧,家具齐全,轻粉纱幔层层叠叠,摇曳在春日柔曼清风中。一架梳妆台立于床前三步处,纹路美丽,其上摆满金玉珠宝,琳琅首饰。
莫竹心皱眉。这样小而美的建筑装饰风格,并不是北越所有,反而是南楚贵族最爱的风格。而她从小弃钗从军,多做男儿装扮,这梳妆台,已经是多年未见。
俘虏?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刹那,莫竹心眼皮就跳了一下。记忆中最后一幕,是她被敌人识破埋伏,包围不成被反包围,所带精兵被敌人一个个斩于剑下,她重伤力竭,昏了过去。
思及被俘虏的可能,莫竹心连忙低头检查自己伤口,盘算逃出的可能性。如果逃脱不得,就只好一死以报国了。
然而一低头间,她的眉头皱地更深。她的身上没有伤口,且穿着的睡袍虽样式简单,但从淡淡光华就能看出,质料昂贵。她皱眉接着翻弄,一抬手间,却怔住了。
她的手握惯双剑,是从小打磨出的武者之手,大小伤痕不断。可眼前这双手,白皙,细嫩,纤长,指甲淡粉,光泽熠熠。这是一双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的手,像她的妹妹兰心。
可她,却绝不会有这样一双手。世间最擅医者,也无法让她的手恢复成这样。
莫竹心梦游一般起身,走向三步之外的那架梳妆台。台上设黄铜镜,依稀映出佳人眉目。镜中人面貌精致姣好,肌肤莹润,只是一双杏眼大张,似乎充满不可思议。是了,属于莫竹心的不可思议。
因为这不是她的脸。
莫竹心愣了一瞬,随即开始掐自己的胳膊,试图将自己从这个诡异的梦魇中掐醒。
沈夫人进入屋子时,看到的便是莫竹心狠命地掐自己胳膊的场景。
“清歌啊,你这是何苦呢!”沈夫人哭天抢地地扑过来,拉下了莫竹心掐自己胳膊的手。“你不愿答应永定侯公子的亲事,同爹娘商量就是了,何苦要去寻短见?这才刚刚苏醒,又要这么作践自己!”
莫竹心又愣,耳边响起苏夫人夹杂着“我苦命的女儿”的呼喊。
这一次愣神后,莫竹心的眼睛里不再是带着呆的惊讶,而是在苏夫人的哭喊中,渐渐变成了冷而静的眼神,像一面冰潭,结在春意盎然的时节。
良久,她微微笑了一下,抬起手给苏夫人整理了一下哭乱的衣襟,温声道:“母亲,是女儿不对,母亲原谅女儿吧,别哭坏了身子。”动作缓慢而语声温文,似乎是要借这番动作,理清内心思绪。
三天后,面对已经旁敲侧击理清的信息,莫竹心心中的荒谬和无稽感铺天盖地。
这是南楚,南楚礼部尚书沈俭明的府邸,而“她”,是苏尚书家的幺女沈清歌。几天前,她还是北越的将军,兵锋直下,剑指南楚。可几天后,她竟成了南楚的贵族小姐?!据苏家人的口风,是这沈小姐幼时和永定侯家的公子订了娃娃亲,奈何永定侯公子长成了个斗鸡走狗,流连花街的纨绔,沈小姐不愿嫁,沈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却最信守承诺,不愿做出毁约之事。一来二去,沈小姐服毒自尽了,一口气掉在嗓子里,大夫已说是没有希望了,沈家人连后事都准备了起来,可这沈小姐,却在廿五之后忽然好了起来,一天比一天稳定,又过了两天,竟然醒了过来。
其实沈小姐早已香消玉殒,醒过来的,不过是她莫竹心罢了。莫竹心默默叹口气,她既已鸠占鹊巢占了沈清歌的身子,那想必,莫竹心就已经死去了。不知萧靖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莫竹心眼神一醒,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才有这样的际遇,但……她从窗瓦飞檐看向北方,在心里默默说:“沈小姐,若你在天有灵,请原谅我,我一定要回到北越去。”
正凝神思索,门“吱呀”一声响了,又是沈夫人,一脸疼惜地走进来。
莫竹心脸色一整,垂目道:“……娘。”
沈夫人坐下,拍拍莫竹心的手,又拿起手绢抹起眼泪来:“清歌啊,娘知道你怪你爹,你爹他就是太迂腐了,可是天下父母,哪儿有不希望儿女好的?你大姐已经……爹娘又怎么舍得你再入火坑?听娘的,可别再怪你爹了。”
莫竹心一怔,被沈夫人提起大女儿时黯然的语气吸引了注意力。她知道沈清歌有个姐姐,叫沈清蔷,嫁了南楚四皇子作正妃,对苏家来说是无上荣耀。可如今听苏夫人的意思,沈清蔷却是不幸福?莫竹心不由问:“大姐她……怎么了?”
苏夫人哀戚地摆摆手,一副“天家事难言”的表情,勉强笑了笑,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清歌,别和你爹生气了,来,跟爹娘一起吃顿饭吧。过两天,你爹就替你向永定侯家退亲去。”
莫竹心笑笑,随沈夫人一起到了后厅。她自小父母早丧,和妹妹兰心相依为命长大,这样的亲情照料,从未享受过。况且换一个角度,其实她能理解沈尚书的做法:亲事早已订下,男方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过错,如今想要反悔,哪有那么容易?这早就不是名节的事儿。
后厅饭菜齐备了,十多道家常菜精致爽口,沈夫人不断热络地夹菜给莫竹心。而沈尚书,她现在名义上的爹,却是绷着一张国字脸,眼观鼻鼻观心,盯着面前的一碗饭,似乎能看出花来。一顿饭的唯一动作,不过是抬起头咳嗽两声,将一道冰糖燕窝推到了莫竹心的面前。
看到冰糖燕窝,沈夫人安慰地笑了笑,柔声道:“来,清歌,你最喜欢的,多喝一碗。”莫竹心才恍然,连闺女的饮食喜好都记得清晰,这沈尚书哪是不爱女儿?看着别扭模样,分明就是脸硬心软,爱女在心,却从未开过口罢了。
莫竹心眼眶一热,瞬间倒真有种身在父母身旁的错觉。她向来不怎么爱甜食,却依然端起那碗冰糖燕窝,微笑着一口一口喝得香甜。这是多年未见的,多么难得的,亲情的味道呀。同时,她也暗暗下定决定,哪怕要走,要回到北越,也绝不能为沈尚书和沈夫人留下什么麻烦。这不是什么敌对的敌国高官,只是一对平凡的,希望女儿幸福安康的父母呀。
于是,莫竹心心中冷笑,磨刀霍霍向未婚夫:永定侯公子是吧?我倒要好好会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