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牛州。
三个乞丐装扮的人蹲在土堆边,所有人都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铁铲。
铲边上还带着些许泥土,但是上面更多的是一种晶莹色的粘稠红,像是藕粉被滚烫的水瞬间冲开后呈现的透明状液体,比那要更加漂亮些,就是铲上蘸着的,晶莹剔透的像是融化了钻石,不过血红的颜色让人看着邪气。
“不好办呐,这下面估摸着是血尸嘎。“老家伙拿起铁铲,在地上抹了抹,压住了一旁被风吹的狂舞的羊皮纸,“弄不好咱么这点当当都要撂在这里。”他侧过脸,看向旁边的两个少年,目光似是征询。两个少年身上都被晒得黝黑发亮,因为饥饿,可以清楚看到他们削尖的脸部轮廓,一个两眼间有些宽,给人敦厚的感觉,又高又瘦,远处看像是一根竹竿。另外一个生得颇为俊俏,五官清楚端正,若单独拿出来看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得肃杀,让人难以亲近。那个两眼间有些宽的少年转过头说:“盗个墓把性命搭上,这买卖不划算啊。”
他们不是正儿八紧的土夫子,算是半道出家,准确的说就在三天前,他们连蒙带骗搞到了一位盗墓者的笔记和一张羊皮地图就循着上面得指示,然后才寻到了这里。他们这种人,就如同刚剃了头却不会念经,降服不了妖魔。但老家伙口中的血尸却连老资格的土夫子都不一定搞得定。许多商民相信,起尸,是侵扰死灵而遭受的天谴。
商王朝,几乎每年大量能工巧匠的工作都花在了祭天与下葬这两件事情上,尤其是下葬,对于商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相反他们认为人的一生都是为了最后的终极做准备,死后的灵魂将升至与自己命相最为相近的一位天神那里,而躯体则会化作黄土,被稻谷神重新变做种子。死者的仪式对于商人来说是最为神圣,侵犯死者在他们眼里有时比剥夺生者的生命还要来的罪大恶极,他们三人,要是换作在以前,就是些亡命之徒,抓到就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不过,现在商朝被推翻,改朝换代,周王朝刚刚建立,天下大乱,那些上个朝代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成了一纸空谈。因为是商人最为尊贵的祭祀,入葬往往伴随着葬者追随一生的物件,或者是价值连城的名器礼器,因此,在这个亡命者的年代,每天都有大量的坟墓被翻个底朝天。当然,这也是走钢丝的买卖。
两眼间有些宽的少年停下了手中的铁铲,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仍然对他们将要做的事情十分抗拒,不管怎么说,他骨子里商人的脾性都是改不掉的。老家伙斜眼着看他说:“就你这点胆量哪里成,跟羊一样,你们商人性子就是太软,连死人都怕,怪不得灭了朝。告诉过你,饥荒里,只有骨子里跟了狼才能活下来。”少年抿着嘴唇,转过头去,没有反驳。
少年名叫陆晨。他这一生也算是传奇,刚出生他就赶上了农民大起义,朝廷那几年收赋税收的太过分,每年的祭祀又都不能落下,村子里集体饿死了几户人家后,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个会,都觉得这样下去都活不下去,于是一声吆喝,就光着膀子揭竿而起。那个年代到到哪个村子都像是跳进沸腾的热水般的焦躁,大家全打了鸡血似的,整天神经兮兮。粮食不停往外头送,好像大家都是靠灵气生存的仙人。不断有人被鼓动着去打仗,拿着种地的锄头与铲子气宇轩昂地去了,仿佛光靠这些要把天神拉下神坛。
陆晨还记得有那一年村长带着二两黄酒来敲他家的门。“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赶狼,又像是催魂,难听的很。他爹被说服去参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五年后也就是陆晨垂鬓之年,周兵攻进了朝歌,纣王在鹿台自/焚而死,武王称帝,这场仗才算完了。又正好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旱。村里陆陆续续回来几个人,带来了大批的金银。陆晨很清楚记得自己当时自己家被分了一只纯金的碗。
都不能吃,有个屁用!
因为天时的问题,在这个新的叫做周的王朝开端,就迎来了所有关于它历史上最大的饥荒。天天有人饿死,就是新上的皇帝那边听说也好不了多少。那一年,他娘勉强抱着些行李,带着他就往外逃灾。跟陆晨小时候听书时的结局完全不一样,在两年后他娘给饿死了,死时只剩下空落落得骨架使得陆晨有机会将她下葬,而不是被那些饿昏了的人给吃了。
陆晨那时十岁,也不算是小了,上下遥望都是不着边际的荒地,茫然四顾,举目无亲。他在大饥荒里到处流浪,碰到过饿得如干尸一样的流民,又因为长得太瘦手脚还算的上麻利而幸运地没被吃掉,成为了他们的同伴。终于熬到了朝廷发粮。他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老家伙,那时老家伙还不叫这路人甲的称谓,叫做大金牙,直到他的金牙被敲下来换了米粟,从此之后大金牙成了缺门牙,老家伙心灰意冷仿佛老了十年,真正成了老家伙。
等到朝廷发粮,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队也就彻底解散,老家伙嬉皮笑脸邀请陆晨,陆晨心想虽然老家伙向来不靠谱但胜在熟悉,那些糊弄人的招数他那段日子耳濡目染之下还有些抵抗力,于是爽快答应。后来他们半当中又收留了快饿死的余阳,那就是后话。
按理说经过大灾荒怎么也得从身体到心灵换层皮才对,可是他就是******怂。
陆晨怎么想自己都是有故事的人,而且还是浓重悲剧色彩的故事。这种状态下难道不应该磨砺出疯狂的野兽或者彪悍的战士?他曾幻想在经历饥荒的洗礼后他会变得矫健勇猛,看惯了生死而变的冷酷无情,杀伐果断。而事实是,消瘦造成了明显的营养不良。皮肤蜡黄的他,远远看去像是一只黄皮猴子。
陆晨思绪将自己的小半生回顾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当下,继续瞪着那个粘着血水的铲子发愣。老家伙见他没有吭声,便轻声说:“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若是什么都没拿就走,那也太窝囊了些。”他站立起来,跑过去将那张羊皮纸塞进了肩上布包,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话又说回来,血尸下面一般都是有好东西,摸到一件就能发财了。”
“挖出的东西能卖给谁?前几年打仗,王宫被攻陷后里面的好东西流出来不少,以前的宝贝现在都不怎么不值钱了,你就是摸出把金刀刀又能换几袋大米?”陆晨眼见苗头不对,立即抗议。
“非也非也,你要是卖给农户,就是金盆他敢放猪粪,能卖个狗篮子的价,像咱们盗墓的,特别讲究卖主。三年不开张,开张息三年的说法听过没有。”
陆晨暗笑他不过是三日前灌醉了个真土夫子,从他口中套出了多少话来,又从他怀里搜出了羊皮卷,才一路寻到这里。听那土夫子酒后之言,这里似乎有一座几代前皇陵,他对着老家伙说“别扯那些没用的,就说说卖给谁吧。”
老家伙立即眉飞色舞:“当然是卖给皇帝了。”
陆晨差点将手上的铲子扔在地上:“你疯了吗?你要把死人用的送给皇上,他还不丫的砍了你的头。”
“这你就不懂,周朝刚开国,又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旱灾,民心早就乱了。现在皇帝是迫切需要一个能够镇压得住民心,又不通过暴力手段来实现。你猜猜是什么?”
陆晨懒得和他废话,“是什么?”
“神话传说啊。你好好想想,商朝刚开国那时不也搞祥龙天降得传言?嘿,想起来了是不?汤帝一日进山,忽然风云四起,抬头见天际破口,有龙降,得神龙首肯,方才奉天登机。现在得武王改称凤舞九天,那是换汤不换药,本质上都是用信仰的恐惧与狂热控制民心的手段。咱们现在不正是要盗帝王墓吗,即使是摸出来的东西,那也肯定是藏有帝王紫气的东西,到时候,我们再加些料,编撰个成龙吉祥,仙人指路的故事,新进的皇帝就没有不爱听这个的,不愁换不了下半辈子的富贵。”
陆晨目瞪口呆,说:“你怎么不开家店做个掌柜的真是屈才,不,开点当铺才对。说不定已经收买了当地县令成为了一方豪强?”
老家伙笑着说:“如果真成了豪强地主早就被这帮起义的狂热百姓给绑在柱子上当柴火烧了。”
两个人还要斗嘴,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声音硬生生地插进来,声音很冷,一字一句听的极为清楚,强行打断了这场毫无边际的对话。
“倒尸有几分可能成功?”那个俊俏的少年说。
“五对五吧。”老家伙犹豫了一下,转头对着余阳道。这个结果其实已经出乎意料的好,陆晨其实有些不相信。不过,老家伙向来谨慎,这种话他不会乱说。
问话的余阳点了点头:“够了。”他穿着一声白色的棉布衣服,虽然处处破洞但是很干,倒像是个落魄的公子,说完他就拎起铲子,一铲子下去翻起一片土。
陆晨无语,看着老家伙笑眯眯的嘴脸知道现在是两票对一票,认栽吧,老老实实也跟着两人开挖。余阳那厮和他出身差不多,都算得上是很可怜却不是最可怜的那一片人,唯一一点儿就是他爹娘死得更早,早到余阳对他们没有一点儿的记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更加不幸,这点陆晨不知道。
三人三把旋风铲,舞得风生水起。不过半个时辰,盗洞已经打得深不见底。三个人轮流上来换气。
外面的光线到这里已经很暗了,陆晨手上不停,一铲一铲地往下挖,忽然“当”的一声,铲子似乎碰到了硬疙瘩。他又试了几次,仍然铲不动。他用铲子剥去外面的泥土,手摸了摸那个硬物,感受到了一片冰凉,应该是什么金属。看来那个墓室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