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跖先找了一段城墙上上下下跑了几个来回,疏散疏散筋骨。几圈下来,他觉得由于多日不使唤腿脚速度慢了,又隔空问候了一下班老头。在高手看来,不过是多或少了几重残影的区别,速度快到一定境界,普通人的眼力是分辨不出的,城墙下面总有士兵巡逻,他们并没有发现头上有人在飞檐走壁。
练到微微出汗,盗跖感到浑身舒爽,在城墙垛子上坐下,腿一翘,摆了个半躺的姿势,浑身再没有一点儿“办正事”的气象。盗跖此次来,是班大师的后备,旨在传达两国同仇敌忾,联合抗秦的诚意来的。班大师先一步乘朱雀送太子丹亲笔书信去齐都临淄,中间绕道故赵国查看敌情,过了几天书信传回来,盗跖便按要求领一队白虎到边城,只要协助守城齐军抗住秦军的攻击,不让他们过境,便算完成任务。听班老头传信说,齐国已说服魏国联合,魏军尚未溃败,只要争取机会汇合两军,便会胜券在握。
然而,谈到齐魏合营这件事,所有人都是一筹莫展。听驻地军师说,两方建交的文书已到,派使者送至对方城下,却被乱箭射回。边境冲突频繁,在长期战乱的熏染下,人民已经失去了互相信赖的能力。现在齐国边防驻军只好在外围助战,无营地据守,收效甚微。魏国边城也危如累卵,不久就会被攻下。拼着城破人亡,也不肯接受昔日对手的援助,这等死脑筋,盗跖这活泛的性子着实理解不能。
盗跖坐了一会儿,汗水干透,太阳还未落山,睡意全无,又想到处转转。想到这里是齐军阵营,就算他有一身去留无痕的本事,未经允许在别人地盘上四处窥探,感觉不太好。尤其是对盟友,还是要放尊重一些。“对了,白虎是我们带来的,去看看!”他低头看到脚下正好停着白虎中的最后一架,便一翻身,从一丈多高的墙头跳下,准备轻飘飘地落到它背上。
而这时,邹已非常用力地压下最长的操纵杆,它是主管跳跃的那一个。
盗跖没料到脚下的白虎会突然跃起,一惊之下,没能即时躲开。好在他应变能力极好,在撞上的一瞬迅速踏实,在虎背上走了几步神行,避开了撞过来的正面。不料用力过猛,居然崴了脚,落地微微生疼。盗跖自诩轻功天下无双,却不料今日吃了这一闷亏,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那白虎一跳,四肢摊开,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几乎吧嗒一声变成一张煎饼。只扳动跳跃杆,没有控制四肢来配合,这次尝试可以说是十分作死了。邹已差点儿被震得五脏移位,后背钻心的疼,有点儿怀疑自己是脊椎断了,反手向后摸了摸,幸好,一跤跌进松软的座椅里,没有受重伤。这次终于有了长进,邹已决定不再随意碰这些杆子了。操纵室紧贴大地,邹已好容易才从上面的金属中扒出缝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钻出来。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小贼,站住!”那声音平地里划了一道弧,转瞬就到跟前。那人行进的路径正好在邹已蒙住的右眼位置,等他转过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
邹已撒腿就跑。
没跑出几步,那道影子倏然移到跟前,速度之快,居然看不清步法。邹已不等迎面撞上,立刻转向。那人又跟过来,再次堵住了去路。邹已侧身让过,继续跑,那影子飘飘荡荡,竟从侧面追来。邹已知此人轻功卓绝,自己绝对比不上,只好硬碰硬了,便下了战书:“你是谁?躲躲闪闪的有什么意思,有种通上名来,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回。”
邹已站住不动,等那人停下来,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原来着的不是灰衣,是天青、月白二色对开,赭红色头发,消瘦的两颊,两绺头发在额前飘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两道长眉。服色不是齐国常见的款式,腔调也陌生,邹已留神观察,心里已然打起十二分的戒备。
“连你祖宗也不认识,小贼你入错行了呀。”盗跖消遣了邹已一回,气已消了大半,脸上又浮起三分嬉皮笑脸的神色:“我名为盗跖,人称盗王之王!”
“我叫邹已,”邹已觉得没名号很没面子,便找补了一句宣言:“生命不息,战斗不已!”
“哈哈哈哈……”盗跖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从南门出城,一路向南,荒草莽莽,丛林渐深。
盗跖半靠着山石坐在草地上,一副“给大爷上茶”的鸟样,对着正缓步爬坡的邹已发问,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草。邹已也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儿,淡淡地抬了下眼皮,报告:“前面有座山。”
两人互看不顺眼,初见就结下梁子,然而守城军师一时异想天开,居然把他们捆绑起来做任务。姓蔺的狗头军师颇有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说才,对盗跖说是“任你处置”,对邹已说是“将功补过”,一通和稀泥,半哄半令地送他们打包上路了。
盗跖没料到抓住个小贼,是这么个判决结果,一面腹诽齐国人果真如传闻般护短,一面又对这个帮手百般嫌弃。他腿脚麻利,本来刺探敌情这活儿不用人请,主动揽到身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现在带着这么个“拖累”,顿时觉得头疼手疼脚趾头疼,全身的懒骨头都疼,得了个便宜使唤,还不领情。
邹已中途逃了几次,奈何技不如人,总是被揪回来,早积了一肚子不耐烦。盗跖虽啰啰嗦嗦一箩筐事儿,好在不过分,派给他的不过是探探路,取点水之类的活儿。
翻过山,快到傍晚了,盗跖嚷嚷着饿了,撸起袖子到溪水边抓鱼,派邹已去捡柴。他走在小径上,看到一个药筐子在前,便上去拉住询问:“我在找一个黄毛的丫头,大致,这么高,你见过吗?”
允儿目前的身高是比邹已要高出一点的,但邹已为保全颜面,故意比得矮了几分,只比到眉间。连召见来人问话十分无礼,也没耐心去问清具体容貌了,便态度冷淡地一口否认:“没有见过。”走出几步,又想到这人的口音有点儿熟悉,似是齐国人,别不会与姜允有关系吧?回头去找时,已不见人影。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跟姜允说一声吧。”到这时候应该已经超出约定的汇合时间了,连召急着赶回指定地点,遂没再继续找寻。
“咦?师父你怎么来了?”连召看清大松树下面站着的人,不由得惊叫出声。
许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往回走:“这地儿是我指给你的路标,我怎么来不得?回去一听你被那小丫头哄走了,可吓死我了,赶紧跟我回去。”
连召往回挣着,说:“可是姜允还在山上,天色晚了她会找不到回去的路啊!”
“那种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不要也罢。你可是我亲手捡的宝贝疙瘩,可不能丢了。”
连召被突如其来的“宝贝疙瘩”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周身打了个激灵。许素没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伸手一捞一挟,把他和筐都甩到背上,一阵风似的刮下山了。许素肯将那半吊子医术传给连召,却说什么也不教武功,他再百般挣扎却无济于事。
傍晚起了火烧云,半边天被映得彤红,看起来暖洋洋的。连召伏在师父背上,只觉得内心冰冷。师父究竟不是真正的为人父母,才会轻易地扔掉一个别国的小孩。如果自己流落齐国,也会被人随意地抛在野外吧。他眼角滑下一滴泪,流进耳朵里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吧。许素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轻声说:“傻孩子,翻过山就是齐国驻地,小丫头早该回去了。”
连召愣了一下,微笑。周身开始回暖。
邹已本来也没指望在乡野之间随便找个人就能问出姜允的下落,随便问了一句,就走开去专心捡柴了,这件事并没有放在心上。等回来看到五花大绑的姜允,眼神一遇,顿时非常尴尬。
“你怎么会在这儿?”
盗跖非常得意,自顾自地说:“我在水边抓鱼啊……谁知鱼没抓到,倒捡了一个挺标致的小丫头,不知是哪个高官的千金。你说,用作筹码,不知值多少?”
邹已见姜允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先回应盗跖的话:“你想多了,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齐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