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锦城
前一日深夜锦城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放晴后连天空都跟水洗过似的，干净得透亮透亮。夏末最后一点燥热都被立秋的凉风轻轻抚平。
乔语出了机场西站，拎着卡其色的行李包找到站牌静静地排队等着出租车。没有让人来接，乔语想自己好好看看这个城市。
圆而黑亮的杏眼沉静如水，如墨柔顺的及腰长发熨帖自然，浅蓝色的长裙包裹修长姣好的身材，立在嘈杂的人群里像一道异样的风景，哪怕格格不入也令人忍不住靠近。
终于等到车，司机很热情，帮着乔语将不多的行李放在后备箱里。司机大叔是当地人，长得魁梧壮硕跟石冬磊有些像，这让乔语多了些好感。座椅是崭新的，连脚底的地毯也很干净，车内只有淡淡的茉莉纸巾的香水味。乔语闻着心情很好，觉得运气不错，租了辆好车。
车窗外是飞逝而过的层叠高楼，从车窗的角度抬头已经看不见天空。这是十年前的锦城，十六岁的乔语最熟悉也最深爱的地方。
“师傅，能不能从香梧街走？”
“小姑娘，那要绕好远的路。”
大叔是个实诚人，乔语笑了笑。
“没事，绕吧。”
“好嘞。”
穿过香梧街往南正好经过锦城的明星房产锦江园别墅区，是季氏财团旗下初涉房地产行业的开山之作。最初刚接手季氏财团的新任执行总裁季澜之从萧旗房产手上盘下这个烫手山芋，遭到董事会一致反对。季澜之手段强势，根本不听劝言。不仅收下萧旗集团手上的烂尾楼，且压上所有流动资金拍下周圈的土地，推掉所有建设，从新规划配置，手笔之大令人咋舌。那一场豪赌压上了季氏所有财力，如果失败季澜之将被打下高层，季氏也将改朝换代。然而不过两年，所有等着看笑话的人眼睁睁看着锦江园成为锦城的明星房产，而季澜之更是坐稳季氏财团一把手的位置。现如今董事会已经形同虚设，季澜之才不到而立之年。
乔语望着如今已然成为锦城标志的锦江园，心情复杂。同是季氏子孙，季凡跟季澜之比起来太过稚嫩，爷爷曾评价，季凡堪当将才，季澜之却是天生的元帅。
季凡接手“荣耀”走了很多弯路。情况和季澜之相似，季父突然离世，手上空有股权没有对集团的掌控力。加上太年轻遇事不够冷静一度和董事会关系特别糟糕。
一次决策失误，集团资金链被生生切断，董事会作壁上观，都只愿自保。集团内忧外患之际，季凡车祸昏迷不醒。她对生公司运作一窍不通，无奈请求小叔季澜之施以援手，那个时候她已经做了决定，准备死守股份，等着季凡醒过来。
哪知那日，在季氏财团顶楼办公室里，季澜之坐在办公桌后面听明她的来意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答应了。在季氏财团庞大势力的帮扶下，荣耀的股市渐渐稳定，集团内部有季澜之的坐镇乔语不再孤立无援，轻松许多，终于撑到了季凡醒过来。季澜之向秘书交了权就回了英国，她和季凡都没来得及谢谢他。直到后来乔语难产而亡都没再见过他。
二十六岁的乔语被丈夫的情人推倒难产，睁眼回到十年前。还没有订婚的乔语，还没有开始缝补婚姻的乔语，天真美丽的乔语，还没有被丈夫无止境的外遇伤透心肺的乔语。真幸运，新的乔语，新的人生。
“小姑娘，到了。再往上进不去啦。”
乔语从回忆中醒过来，递过钱“不用，我走进去就好，谢谢您了。”
司机爽朗地一笑，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有礼貌。
乔语拎着行李包慢慢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乔季两家因为婚约的事闹得不好看，最疼爱的孙女也被气走了，乔老爷子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索性从北院搬出来到山里养老。齐景山苑建在山腰上，从山脚到大门经过六道关卡，这本来是领导人们避暑的庄子，后来改建成省会头子们养老的地方，依山傍水空气宜人。在锦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大隐隐于市。
“小姐？”
“吴妈。”乔语看着面前拎着一把青菜，面容年轻略显富态的奶妈，一阵心酸。二十六岁的她从来没想过吴妈也曾这么精神过，如果不是操心她的婚姻，怎么会老得那么快。
上辈子她怀孕了吴妈最高兴，还说趁还健望要给她带孩子。可惜她无能，连自己的孩子都守不住，连命也丢了，上辈子她死后不知道吴妈该有多难过，季凡会不会善待她？给她养老？
吴妈一直不喜欢季凡，对她的选择很是担忧，总觉得季凡不是个知冷热的，怕她婚后吃苦。果然，老人的眼睛就是毒，十六订婚，二十二结婚，婚后四年，她一路追赶，一路妥协，最后磨掉了所有棱角，湮没浑身矜傲，褪尽铅华洗手羹汤以做好季家妇为己任，连上辈子的婆婆那么挑剔傲慢的人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季凡说，小语是个难得的好妻子，儿子，你要惜福。
可惜了，她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却依旧换不来他的一心一意。
乔语飞奔过去，紧紧抱着吴妈。
“哎哟，我的小姐啊。”吴妈承受着乔语过分热情的拥抱，憋得呼吸困难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姐长大后早就不像小时候那么粘她，加上小姐不喜她说季家小少爷的不好，很多年都没有这么亲近过她了。
“吴妈，你过得好吗？身体怎么样？”乔语拉着吴妈上下看，上辈子吴妈到晚年身体很不好，百病缠身。
“好好好，小姐真是长大了。”吴妈很是欣慰。
“快，老爷老太太等着呢。”
“诶。”
穿过花园就见乔老太太坐在大榕树下的石墩子上择菜，一边还往大门处张望，看到小姑娘的身影立马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奶奶。想你了。”乔语跟老太太撒娇基本毫无压力，上辈子哪怕结婚了在奶奶跟前也像个小孩子。
“又瘦了，学习压力大，肯定也吃不好。你爸爸哪会照顾孩子呀。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去的，淮江哪有锦城舒服。”乔老太太抓着乔语的手就不放，絮絮叨叨乔语这一年受苦了。
乔语哭笑不得，奶奶早年跟着爷爷四处征战吃了很多苦，所以为人处世很接地气。加上心性好，晚年除了小儿媳妇病逝后，小儿子孤身不娶是个心结外，儿孙满堂，孩子都很孝顺，老伴也在身边，脾气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乔语很小就没有妈妈，老太太自然偏疼些。前世她的注意力都在季凡身上，眼里里除了季凡看不见别人，奶奶后来中风她才后悔莫及。如今看着健健康康的乔老太太，乔语心里暖洋洋的。她是幸运的，能重来一次，可以好好珍惜她的亲人们。
“你爷爷在写大字呢，去吧。”乔老太太接过她的行李“看了老头子就去洗个澡，舒舒服服的再睡会儿，晚一点吃饭，可得好好补补。”不管多大老太太都把她当小孩子哄着。
“知道了，奶奶你别忙，我以后就住家里了，又不走的。”乔语看王嫂上上下下不停歇地收拾，担心奶奶也跟着一块累着。
“我知道，我又不动手，就指挥别人干。”乔老太太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又把她往楼上推。
书房里，乔老爷子正背着手兴致勃勃欣赏墙上刚得来的山水画，连开门声都没听到。乔老爷子武将出身，早年没条件读书识字，又一直非常羡慕钦佩读书人。晚年退下来后万事不操心，跟启蒙的孩童般学习书法，国画。乔老太太不懂这些，只知道老头子是在写大字。
“爷爷”
“诶？”乔老还以为自己幻听，一转身看见自己的娇娇小孙女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冲自个甜甜地笑。
乔老取下眼睛，不相信似的盯着小姑娘看了半晌，试探地喊了声“小语呀？”
“哎！爷爷你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乔语走过去握着爷爷的手，干燥布满厚茧的大手曾为她撑起一片无忧的港湾。她是乔家远近三代唯一的姑娘，爷爷一向脾气暴躁，而且受够了家里都是调皮捣蛋臭烘烘的男娃娃，儿子孙子都没少挨他削。只有乔语是从小被他捂在心尖尖养大，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
可是上辈子因为季凡她却狠狠伤了爷爷的心，让爷爷奶奶到了晚年都为她的婚姻自责担忧，她真是不孝。
乔老看他家小姑娘还愿意跟自己亲近，简直受宠若惊。要知道从一年前他强制要求乔季两家退亲后，小姑娘跑去了淮江，整整一年都没跟他说话，只跟老婆子打电话，一听他的声音马上就挂。他心里又悔又气，但能怎么办呢，这娇宝宝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了。能回来就好，他别的也不求，只要她高兴就好。只能以后要季家多约束季凡那小子，好好训练家里的几个孙子，本事大写也能照顾妹妹，再多备些嫁妆，让想欺负丫头的人都掂量掂量。
“爷爷，你傻了呀。看着我都不说话。”乔语好笑地看着老爷子愣神的模样，爷爷在她面前时常像个老小孩。她帮着卷起老爷子沾了墨迹的袖子，乔老写大字的时候一定要穿白色的长衫，说是这样有读书人的味道，看是挺好看，就是写字老沾一袖子的墨水，可苦了洗衣裳的王嫂。
“丫头怎么瘦了？”
“减肥呢，爷爷，我故意的。”重生回来后，她的意识一直混混沌沌，吃什么都吐，瘦了十几斤，把乔剑笙吓得生怕唯一的女儿就这么没了。这些事可不敢跟老人说。
“都瘦成杆了还减，我得问问你那个爸怎么照顾你的。”乔老说着作势就要下楼打电话。
“诶···诶···爷爷，不关爸爸的事，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爷爷和爸爸一打电话就吵架，主要是爷爷在电话这头吼得暴躁，爸爸在那头冷嘲热讽。妈妈在的时候还好，有妈妈和奶奶在当中调和，妈妈走后，爸爸甚至不愿呆在北院离开锦城去了淮江教书。
现在乔语代替了乔母的角色，成了润滑剂。
“爷爷”乔语伏在乔老的膝盖上“对不起，爷爷。”乔老不知这句抱歉不仅为一年前的争吵忤逆，还有上辈子的不孝，让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唉，都是爷爷不好，你说的对，要定亲的是我，要退亲的又是我。是爷爷对不住你，只是小语啊，爷爷只是想你过得好。”乔老语重心长的说，抚摸着小姑娘黑亮的长发，心里无比怜惜。只是这会儿再不敢要提退亲的事，怕姑娘又反弹跟他别扭。
“恩，我明白，爷爷，我听你的。”乔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爷爷，黑黝黝的大眼睛满是坚定“您说得对，咱们乔家的子孙怎么能让人欺负到泥里。”
“小语，你这，是不是季凡又欺负你了，不对你才回来呀，那是他给你打电话说了难听的？小语你别忍着，告诉爷爷，爷爷给你撑腰。”当年震慑一方的乔大将军一见小孙女的眼泪就慌了神，哪有一点当年煞神的模样。
乔语抹干眼眶的眼泪，她已经很少哭了，只有在面对真心疼爱她的亲人们，她才毫无压力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爷爷，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委屈自己了。我又不是没人要为什么要任由季家如此羞辱。”
乔氏和季氏不同，乔老爷子草莽出身，靠一双手拿命搏杀才有如今地位。而季氏本是百年望族，战乱动荡的时候人命如草芥，家族分崩离析。嫡支逃到英国，折损大半，到如今只剩季澜之唯一一脉。锦城季氏只是旁支，虽祖上贵族，可这些年除了季老将军很受乔老尊敬后辈里就没几个乔老看得上眼的。乔家长子懦弱无能，且在外花名远播，靠与锦城顾氏唯一的女儿顾涟漪联姻才有如今地位。长孙季凡人长得没话说，整个北院最出挑的孩子，又是老将军亲手教养，人聪明懂事，就是在感情上遗传了亲爹，令乔老很看不过眼。
“小语，你这是？”
乔老很不敢相信小姑娘这是想通了？
“爷爷，结亲不是结仇，小辈的烦心事却让你和季爷爷难做，是我不好。其实很简单的事，解除婚约，我和季凡两不相干，季凡不用为了逃避婚约跟家里闹翻，两家人也不至于总这么尴尬。一直以来都是我太固执，害的大家难做，又让您这么丢脸。”
乔语越说越难过，当年她为了嫁给季凡而做的的那些事成为整个锦城的笑料，更是丢尽了乔家的脸。堂哥们怒其不争，又心疼她。只能忍着帮她朝季氏施压，乔家出了一个这么上赶着当人媳妇的姑娘，害得堂嫂们跟着她在锦城的交际圈子里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