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为同门的遭遇心痛不已,但是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之情,转问道:
“江州呢?去年洪丘的兵变,还有蒋舒,多年前的布局,你们谋划的很多很深啊。”
王瑁没料到对方居然也知道许多蛛丝马迹,不由得一愣,苦笑道:
“很多事情我也只是个傀儡,实际的谋划者远在升州,与本家联络的事情也主要是蒋先生……蒋正负责,他是蒋舒的叔父,你知道吧?”
见文仲点头,王瑁继续道:
“洪丘的兵变在益州事变之后发动,本意是想趁着荆州的注意力转向益州,把江州的军权纳入我们的掌控之中,原先的刺史与益州关系密切,他倒台了荆州也应当乐见其成,这是一石三鸟的好计。没想到啊,荆州到底棋高一着,出手应对不落窠臼。王家对荆州的谋划没有一个见效的,大家都说荆州牧张将军是王家的克星。唉,最后益州那边就这样不了了之,江州也落入了荆州的势力范围,上至刺史,下至北部的诸郡和水军都是荆州的人,就连庐州现在也倒向他们了。”
文仲正要西行荆州,计划先与同门会合,听到荆州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荆州牧听说是寒门出身?”
王瑁沉思了一会儿,答道:
“确实是寒门,要么祖上出过小吏,那也没差了。不过,他当年在镇南将军幕府中很受重用,因此平步青云,正逢战局动荡,一路升迁到了重号将军、刺史。现在,不仅仅是我朝唯一的州牧,还官拜重号将军,赶上了他当年的东主。我听说,升州在后头搞的鬼都被抖落的七七八八了,为了安抚,接下来朝廷中枢还将给他更多封赏,有可能以大将军节制八州。”
“八州,怎么可能,神州南北分治,本朝总共就十四州之地?”文仲对此却是不信。
王瑁脸上一红:
“虽然我是个西贝货,可这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你不信吗,等着瞧吧。说起来,就算朝廷不封赏,现在那位荆州牧手里直接控制的就有荆、潇两州;广州是他曾经任职的地方,现在的刺史是他的旧部;豫州刺史与他是姻亲;江州的人马在这一年来都换成了他的人,庐州刚刚倒向他;梁州因为文长之死,对益州离心离德,距离荆州水路既近,镇守的军士也有不少出自荆州。这就有七州了,朝廷接下来应该还会把合州拿给他,算是对益州的惩罚,但是两地交通不便,又不会真正增长他的实力。”
这个假冒的中郎将虽然在打斗时表现不堪,可是对于官场上的勾当却是门儿清。
文仲曾经在京师做过一年的太学生,对朝廷官制略知一二,可是涉及到这些派系、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和大人物的背景,他就犹如一张白纸。听了王瑁的一席话,细细品味,与自己知道的一鳞半爪互相印证,惊奇的发现居然吻合的很好,丝丝入扣。
再重新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虚胖中年人,文仲故意表现的不信任:
“这么多机密内幕,你只不过一个冒牌货,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想拿假话诓骗我吗?嘿嘿”
王瑁闻言大急道:
“句句属实。你功夫这么好,怎么还这么多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虽然不是真正的王家子弟,可也是累世的家生子,最受信任,打小起,和他们一同从名师研读经典,灌输官场的学问。说起来,我学武不行,还不如个平常的护卫,可是在这一块,我特别有天分。一直以来,我都是给家主当幕僚,出谋划策的,要不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文仲紧逼道。
“这个……”王瑁一时激愤之下,说漏嘴了,可是看着文仲紧追不舍的样子,知道没法躲过去了,心一横:
“唉,我这张嘴啊……也罢,我这次肯定回不去了,就给你说罢,你可不要外泄。”
文仲顺势点头,王瑁欲言又止,还是压低了嗓门,娓娓道来:
“东海王家这样的名门世族,是我朝的立国之基,数次****,都是我们……他们稳定了局势,这背后就是因为世族有祖灵庇佑,既可以把积累的天地人气转变成威能,帮助子弟速成高深的修为,又能通过子弟在朝中任职,借取国朝的民心所向,补充底蕴。这样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长盛不衰。可是近百年来,这种补充减弱至无了,犹如釜底抽薪,天地人气只在耗减,世家的祖灵衰微,威慑力也就减弱了,这才有寒门崛起的机会。最近二十年,各大世家都是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文仲大吃一惊,世族近年来确实不如过去风光,尤其是高层军权,大都旁落。但是这等内幕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曝光于世,那么真的是要引起轩然大波了,难怪这人如此小心。
王瑁见对面这人果然被这惊人的消息震住了,心中也有些得意:
“你知道王家最近十年有几个嫡系血脉出生吗?……不对,一个都没有。现在的情况是,世族嫡传血脉人丁稀少,而且缺乏高手坐镇,支系人丁虽然多,但是资源不足,实力更弱。就这样,小宗还眼馋大宗手里的那点东西,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我本来借着家主的荫庇,小日子过的挺爽,结果被眼红的人一句恶仆欺主给赶走了,唉,群情汹汹,众意难违。要不这些年来,王家的吃相越来越难看呢,整天算计这个那个的,而且还总是算计不成。”
王瑁喟然叹道,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主家而哀叹。
“既然如此,你这次跳离的不只是一艘沉没的大船,我该恭喜你了。”
此话一语双关,大船,既是指那艘楼船,也是指只剩空架子的东海王家。
王瑁是个聪明人,听懂了文仲的言外之意,感叹道:
“我在王家待了三十多年,就连娶亲都是主家给我安排的,我儿子今年十岁了,放在以前,也注定是王家的家生子……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以前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要脱离王家独力求活。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虽然不是真正的王家子弟,可也是锦衣玉食,过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要是流落到市井之中,也不知道我能干些什么。”
“所以你就拼命捞钱,为以后做打算吗?”文仲适时接了一句话。
王瑁还要再发感慨,被文仲的这句话给噎住了,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文仲与此人聊的挺愉快,既然知道了关心的诸多消息,还附送了许多惊天内幕,杀心早已消了。见对方被自己说的下不了台,有些歉然:
“我说话有点冒失,你别往心里去。今天谈了这么多,其实我觉得你人挺不错的,也很有见地。你的那些财物,都沉入滚滚长江中,捞不回来,这里头我有一份责任。我这里有一些银票,三千两,在京师足够你全家安顿下来了。在以前,你可能看不上,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是大变局的开端,你回到以前也不可能了,不如抛开过去,从新开始。”
看到文仲如此诚恳,王瑁一时瞠目结舌,最后还是收下了递过来的银票,讷讷道:
“我就不客气了,这些银子还真能派上大用场。我在江州这几年,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不是担心做了主家的替罪羊,就是担心事泄后被当作主凶杀掉。唉,家人远在京师,实际上就是人质啊,我是提着脑袋给王家办事啊。能够活着回去,就是万幸了。”
文仲与王瑁聊了这么久,心中还是惦记着西行的安排。王瑁久在官场周旋,善于察颜观色,主动道:
“壮士还有要事在身吧,不如就此告别,日后若有机会,还能再见。”
“也好,不知你有何打算,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庐州这边有我的熟人在此做个县官,先去他那儿叨扰一番。京师肯定要回的,不过得隐姓埋名了,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以后,王瑁有些意兴阑珊,与文仲拱手作别后寻了大路自己走远了。
文仲则是忧心蒋奇当初答应的快船,经过这几日大起大落的变故,他对蒋奇颇有些防备心理,对自己的亲侄子也能赶尽杀绝的,指不定能不能兑现承诺呢。
内视检查了身体状况,还需要休养至少三天,才能恢复六七成战力。文仲寻了条往西的路,准备先去找个县城,给自己配些锻体的药材,加快恢复,好从容继续原先的西行计划。
离了岸边,只走了半个时辰,文仲就遇到了几辆往城里送木材和瓜果的牛车,给了小半块碎银子,文仲免了步行之累,搭上牛车,有些颠簸,倒是借此重温了儿时的记忆。
进了县城,找老字号的药铺自行开方拿药,文仲就找了个客栈住下,一边吩咐伙计去烧大桶的热水。
文仲先药浴了一个时辰,一夜的疲累和暗伤恢复了三四成,只觉全身舒泰,精神抖擞,这才去了大堂吃午饭。
此时,已经有不少往来的商贾聚在此处,一边用膳一边吹牛聊天。
文仲分心旁听,果然有不少人说到了昨夜长江上面的变故,那艘楼船只沉没了不到半日,就有不少人言之凿凿的宣称里面有许多金银财宝,也不知是真的消息灵通还是习惯性的夸大其词。
文仲在回抵南浔之前,保持低调,用过饭后就返回房间继续以药浴锻体。闲暇时,取出那令的金蟾示警的卷轴。缓缓展开,是一幅草字书法,单书一个“剑”字。再拿出金蟾,将卷轴打开、收拢,发现金蟾的反应果然是两样的。文仲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草字剑书,卷轴未打开时,只流露出八转的气息,完全展开后,超出九转,就连文仲直面时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文仲没能认出此物来历,收了起来,待得到了荆州,那里卧虎藏龙,应该有人知晓这草字剑书的奥妙。
又过了一日,小城中有了江上堂帮众的身影,他们在此处搜集船只,又雇了不少壮丁,说是受江州水军之托,要去沉船处打捞残骸。
文仲转念一想,心下了然:
“虽然此处水域距离江州很近,但是水军毕竟不方便越界,倒是江上堂,它是地头蛇,接手此事最合适了。想来,江上堂此前因为蒋舒的缘故,与过去的中郎将走的极近,如今,换了新的统领,江上堂自然要积极靠拢,这是头一回合作,肯定十分的卖力。”
文仲再休养了一日,痊愈了八成,他惦记南浔城还有未竟的事,带着炮制好的药材就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