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返回古刹,借着佛殿长明的油灯,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卷帛书,娟秀的小字,写着的正是夜间与蒋奇商议的内容。
没想到啊,与蒋奇同床共枕的侍妾也为蒋舒通风报信,她已经为蒋奇生下唯一的继承人,很有可能日后成为蒋家主母,投靠蒋舒难道还能更进一步吗?真的是搞不懂这里面有什么未知的隐秘内幕。
文仲思忖再三,决定这封密信还是不能立刻交给蒋奇,这样一个孤立的物证,无法让蒋奇相信,而且会打草惊蛇,得等到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这封密信才有杀伤力。
此时,东方的启明星已经浮现在地平线上,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一宿未眠的文仲毫不疲惫,精神很好,在心中反复推敲计划的漏洞和未来的后招。可惜蒋舒狡诈如狐,又有防止窥探与跟踪的秘宝,不然潜伏在他身边,更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天终于亮了,寺院里晨钟响起,到古刹的早课时间了。文仲离开禅寺,沿着石板铺就的大街步行前往东侧城区。南浔城临近大野泽与长江,以湖鲜、江鲜而闻名,文仲早就听说了这里早市上有几样有名的小吃,非常美味,这次趁着有时间,一定要去尝一尝。
文仲按捺下心事,自去轻松一会儿,而南浔城乃至江州的人们都照常迎接这清晨的阳光,日后才会知道今日将是一出惊心动魄大戏的开幕。
蒋舒没有收到田氏传出来的密信,他在蒋宅安插的卧底与他又是单线联系,所有的痕迹被文仲擦除后,根本不知道暗中已经有一张大网笼罩至他的头顶。
蒋舒向来自律,起的极早,鸡叫过第一遍,就洗漱完毕,开始练功了。自从二十五年前,父亲暴毙,自己与母亲被迫离开蒋家,四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时,他就在心中发下誓言:
“属于我的一定要拿回来,父死子继,蒋家的基业是父亲留给我蒋舒的。”
不论是酷夏三伏,还是数九寒冬,蒋舒都在母亲的监督下,每日里苦练家传绝学,从未中断过。
十五岁时,母亲操劳过度,病倒后不过半年就病入膏肓,临终时看着眼中噙满泪水的自己,还不忘勉励自己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回归蒋家,把母亲与父亲风风光光的合葬一起。
蒋舒天赋算得上品,又十分勤勉,蒋家的家传功夫在二十二岁时就练到了极致。只是,蒋家原先只是南浔的一个小土豪,纵然后来发展壮大成本地的有名豪强,或重金购买,或豪取强夺,吸收了不少别家的秘传,最多也只能达到六转的境界。
他的三叔蒋奇拜入金阳门,也是存了能够另辟蹊径一窥高深武学的心思。当时,金阳门在荆州如日中天,向四周扩张,为了进入江州地界,拉拢本地豪族和世家的支持,特意收录了许多豪门世家的子弟。蒋奇在南浔借着蒋家的威势,作威作福,恣意妄为,到了金阳门,同门中比他背景深厚的人不在少数,着实惹了不少事,结下一些仇敌。再后来,金阳门在顶峰时发生内讧,一分为三,蒋奇也卷入其中,等到与他势同水火的文家掌控了金阳门南宗,蒋奇索性径直返家,此时他的境界已经到了七转,在家中是头号高手,立下莫大的功勋,掌控了家中大部分势力,凌驾于两位兄长。再后来,就是蒋舒的父亲暴毙身亡,对后事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蒋奇在一众心腹的全力拥护下成为蒋家新的话事人,而他的二哥争位不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等不及蒋奇对大哥的遗孀和遗孤有所处置,二人就有如惊弓之鸟离开了蒋家。
蒋舒回想起过去二十多年的苦难生活,手下一滞,又想到了七年前,当时他发现家传的绝学已经无法再提升时,于是四处闯荡,想寻觅新机缘。渐渐的,名号闯出来,被江上堂接纳为内堂弟子。一日,在大野泽上遇到了失去联系多年的二叔,长相酷肖其父的蒋舒一眼就被认出来了,同在异乡为异客的叔侄二人唏嘘不已。出走后,二叔东下升州,辗转投入上上世族东海王家做了一位门客,此行是因为王家的一位子弟出任江州水军中郎将,他既然是南浔故人,熟悉当地风土人情,被特派出来辅佐的。一番叙旧之后,二叔将蒋舒引荐给了中郎将,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中郎将鼓动他夺回蒋家大权,更是不吝提供蒋舒未曾见过的高深秘笈。蒋舒在进展至七转境界之后,自信的回归蒋家认祖归宗,此时蒋奇年事渐高,虽然蒋家在他的号令下如日中天,但是身后无子嗣,支宗中也无出色的子弟,正是头痛后继无人,见到大哥的嫡子如今也有了七转的修为,过去的恩怨过了二十多年在他心里已经淡化了,于是大喜过望接纳下来。蒋舒不但在蒋家站稳脚跟,得到江州水军和蒋家两大势力的双重加持,在江上堂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已是排名第二的香主。
蒋舒对蒋奇的仇恨却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只是这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让他的隐忍功夫极强,在还没有完全掌握蒋家的情况下一直曲意逢迎,没有露出半点马脚。直到近日,对蒋家的掌控力不断加强,安插的卧底运转顺利,在江上堂也是顺风顺水,如今声势惊人,号称“宁挨一枪,不遇一蒋”,犹如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积累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终于发酵成报复心,在蒋奇面前的态度转为强硬,再也掩饰不了。
想到这里,蒋舒心下又有些不安,觉得昨日还是过于冲动了,现在还得继续夹起尾巴,免得生变,蒋奇毕竟执掌蒋家逾二十年,根深蒂固,真要是与他发生冲突,胜负难料。蒋舒停下早课,对一旁侍立的心腹开口道:
“蒋宅有什么消息吗?”
“属下昨日才去检查过,没有什么消息。”
“嗯,这两日,你再去看看。”
“遵命。”
蒋舒挥去心中的不安,吩咐道:
“今日,我还要去登门拜访几家镖局和商行,你就留守此处,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通知我。”
蒋舒野心勃勃,早有图谋,在没有收到密信示警的情况下,继续按部就班的执行原有计划。与安顺镖局的合作已经铺开,蒋舒又马不停蹄的亲自登门拉拢南浔周边的一些中小势力,既有镖局、山寨,也有商行、货栈,在江上堂香主兼蒋家大少的双重光环下,没有人敢一口回绝,不少实力较弱处境艰难的,更是以为自己抱到了粗壮的大腿,主动表示归顺,倒是不用蒋舒先礼后兵杀人立威了。
蒋舒心思深沉,可见到自己的谋划进展如此顺利,也不禁高兴起来,心想:
“蒋家、江上堂,一个也不能少,都是我的囊中之物。”
身边的随从见到平素阴沉的主人表情生动,也加倍奉承,一连串的马屁张口就来,称颂蒋舒“**************”。
蒋舒面露微笑,心想:
“我的志向又岂在这区区江州,那个叫做胡勇的汉子近日过境,可不要成为不稳定的因素。我还是得找中郎将去要些好东西,如果我能够进至八转乃至九转的境界,掌控蒋家和江上堂就更加易如反掌了,也有利于他们王家的布局,他们也是识时务的俊杰,想必会答应。”
另一边,蒋奇的密信一封接一封的发出去,垂三十年的人脉与关系圈全力运转起来。在文仲的暗中监护下,蒋宅内的卧底没有新的动作,议定的计划也就没有受到干扰。蒋舒毕竟较为年轻,回归蒋家时日不长,又要分心在江上堂的事务上,在蒋家的部分事务上渗透的还很浅,蒋奇下定决心反戈一击后,在执行人选上加倍小心,挑选的都是跟随多年的老臣子,忠诚度十分可靠,连番的布置没有惊动到蒋舒。
江州,洪丘郡。
江州长史卸下了一天的繁杂公务,回到位于东城的府邸中,从老家一直跟随服侍的老管家悄悄禀报道:
“南浔蒋家有人前来,行踪隐秘,说是不愿声张。”
长史沉吟片刻:
“来人是熟面孔吗?既然这样,不要带他到这里来,我在书房见他,其它的下人你都调遣开。”
待到面见来使,收到蒋奇的密信,长史心下狐疑,习惯性的拈住颔下胡须,仔细查看信末的印鉴和花押,确认无误后,低声道:
“回报你家主人,这信我收到了,不出十日,就有消息。此事干系重大,我就不写书信了,你把口信带回去。”
来人点头称是,随即乘快马返回南浔。长史在书房,略一思忖,就有了办法,吩咐管家去安排酒席,两日后要在家中宴请刺史以下一干同僚。
第二日,长史在与刺史谈及公务时,脸上突然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沉声道:
“老堂尊,卑职前几日奉命去南浔公干时,听到一些风声,只怕于我江州大治有碍啊。”随即,长史把南浔一带关于水军裁撤、浔阳古城被南浔并吞等流言添油加醋的全盘托出。
江州刺史大为震惊,在长史的诱导下,同意向朝廷上书,正是文仲给蒋奇定出的计划——把青桐县划入南浔郡,南浔郡的附郭首县则与邻近的石钟县合并,在此基础上扩建南浔城。至于江州水军也将升格为杂号将军的动议,蒋奇另有密信调度,却不是江州能够推动的。
密谈过后,长史在家中宴请同僚,长史是刺史以下的头号僚属,众人还想着加意巴结,哪敢不卖他这个面子。酒酣耳热之际,长史与众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接着装作酒后吐真言,将上书内容半虚半实的泄露给众人,还特意嘱咐,这是机密,不可在外谈论。长史为官多年,哪还不知道这衙门里的风气,越是干系重大的密事,越是难以保密,今天酒席上所说的内容,不出三日半个洪丘城就知道了,南浔城距离洪丘如此近,交通便利,七日内就能流传到那里,对蒋奇密使所说的十日还真不是夸口。
果然,有关南浔郡城的扩建计划传到了南浔,市井间都在议论此事,消息的源头已经不是江州长史了,而是被附会为江州刺史。刺史贵为封疆大吏,这次上书言事只不过涉及治下的几个县域变化,朝廷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横加阻挠,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板上定钉的了。
南浔城西的一处私宅内,蒋舒脸色铁青,对着噤若寒蝉的一众心腹,寒声道:
“说,这是怎么回事,一点风声都没有,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与此同时,江州水军中郎将府,一封来自升州的密报到了中郎将手中。将密信反复读了三遍后,中郎将脸上的表情由不敢置信转为忿怒,他沉声道:
“请蒋先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