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游离数百载,红尘过客千千万。
白墨回到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昏迷未醒的银牙,心中百感交集。
“我遇到过很多人,你是最近遇到的,却是陪我最久的。”白墨回想自己这几百年间,离开扬州到重回扬州,也曾有过很多知己,却都因凡人寿命有尽而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告别。
“当初在蜀地与你初识,我只当救你迷途当返,却未想过会到这番光景……”白墨低低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感慨,“世间最难解,终究是‘情’字。”
轻轻闭上眼睛,伏在桌案上,任思绪交织激荡。
然后,慢慢进入了梦境。
“好想回到过去……”
唐天宝十六年,剑南道。
安史之乱后的第三年,皇帝隆基逃亡剑南道(今四川境内),京城已是一片废墟。
“这一路断壁残垣,饿殍流民,叫人好生心痛……”白墨为避战乱一路南下,路上见到了太多被战争摧残的百姓,心里难受得紧。
好在蜀地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白墨进了益州,寄居在城东一家姓李的寡妇的屋里,帮着李寡妇照看两个年幼的孩子,以及做纺织生意。
“白姑娘气度不凡,恐怕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吧。”李寡妇看着在厨房忙活的白墨,笑问道。
“父上本在京城谋职,如今战乱,家道中落,逃亡中我与亲人走散,流离至此。”白墨垂眼,低声说道。
“可怜人啊!”李寡妇发出一声感叹,“这世道太艰难,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路过来一定吃了不少苦……”李寡妇望向白墨的眼神满是同情和怜惜。
“我又怎么比得上那些最穷苦的人呢……”白墨深吸一口气,“我至少还有足够的盘缠,一路上不至于挨饿受冻,学得些拳脚功夫,勉强保得自身安危——而有些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没走近城门,就已倒在路上……”
李寡妇没有出过远门,听得白墨这般描述,心里纠得生疼。
“幸得剑南未被战争波及,算是一个安身之处。”白墨无奈一笑,“只是不知还得在姐姐家里叨扰多久……”
“别这么说,”李寡妇摇摇头,“你帮我做了不少事,大宝二宝也都很喜欢你——现在战乱,正是应该互相扶持。”
“多谢姐姐。”
城里流民多了,治安变得难以管控,流民伤人抢夺财物和衣食的事件渐渐多起来。
“白姑娘,最近外面不安定,尽量少出门,遇到流民就躲远一点,免得伤到自己。”
“谢谢姐姐提醒,我会小心的。”
然而实际上白墨往往乔装出门,偷偷去买十多个包子,沿途分给饥饿的流民们。
“谁都不容易,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去抢别人吧。”
这样没过多久,抢人事件慢慢平息下去了,最初进来的流民也都找到了安身之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了啊!”白墨长舒一口气。
“也真是奇怪,听别人说是有穿黑色斗篷的人给那些流民发食物——如今居然还有这么有闲钱又慈悲的人!”
“哈哈,”白墨不禁笑出声来,“可能是哪位官爷吧!”
然而没过多久,城里又起了流言,说流民里面混入了妖怪,会吃人,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本地居民要求地方官把流民赶出去,以保自身安全。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某日有人在城门边上发现了大量死去的流民,面色蜡黄,嘴角淌血,骨瘦如柴。开始人们只当是饿死的,官府也就随便处理了尸体。可是后来城门边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没有了皮肉只剩一把枯骨,面目狰狞,不像是受冻挨饿而死,反倒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与此同时,城里原来的流民也纷纷暴毙,死状与城外如出一辙,叫人看了得吓得一个月睡不了好觉。
人们开始害怕起来,官府也觉得事出蹊跷,派了仵作去查,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一久,人们就开始流传城里有“妖怪”,并一口咬定就是流亡百姓中的一个。
害怕又愤怒的当地居民开始互相猜忌,很多已经安居的流民也被居民怀疑,上街的流民轻则被当地居民辱骂,重则拳脚相向,甚至危及生命。更有甚者拿着火把站在流民搭的茅屋外,义正辞严地要为民除害——正欲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亏得天降大雨,那家人才幸免于难。
“白姑娘,现在连锦官城也不安全了……”李寡妇满脸担忧,“我们都尽量不要出门,无论‘妖怪’一事是真是假,还是躲在家里让人能稍微安心些……”
“唉!”白墨长叹一口气,“吃人的究竟是妖,还是人呢……”
在这期间,官府偷偷找了一个道士查看此事,想验证居民的猜测是真是假,结果道士说:“是妖不假。不过这妖太强大,本道解决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下连官府的人也慌了,甚至连每天去收尸都不敢了,任由城外的尸体堆积,发出一阵阵腐臭的味道。
“官府不管,我来管——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吃人的妖精!”
这一天夜深人静,白墨趁李寡妇已睡熟,偷偷去了城门口。
月光明朗,难得的圆月清辉洒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一片渗人的惨白。
“隐匿在黑暗中的罪恶,这次让我来把你找出来!”白墨躲在城墙边上,下定决心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远远的地方,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影,在月光下拉得好长好长。过了许久,人影终于走近——手杵树枝,步履蹒跚,衣衫褴褛——是一个流亡的老妇人。
白墨正欲上前探问,又想到正事,只得默默地看着。
老妇人显然已经赶了很久的路,赤脚上全是新旧交替的血迹。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却依然坚持着往城门走去。走到距城门不远处,老妇却扑通一身跪倒,失去意识地晕了过去。
“!!!”
正在此时,一团黑影自北边悄无声息地来到老妇身边。
白墨定睛一看,是一个黑衣男子。
男子蹲下身去,用手探了探老妇的鼻息,摇摇头。
“这是什么人?莫不是要救这老妇人?”
然而与之相反,男子确定老妇气息后,并没有施救,反而是吸取老妇人的精气——之间男子将手搭在老妇头顶,一股明黄色的气流便自老妇体内缓缓流出,又被男子吸入口中。
“原来真有吃人的妖怪!”白墨心下一惊,化出玉流,运气于剑,飞出一道强大的剑气——打断了男子的动作。
“何人在此!”男子被剑气所震,向后连退几步,厉声问道。
“妖孽,休要作恶!”白墨飞身向前,将老妇人挡在身后,面向男子怒目而视。
“哪里来的多事的女人!”男子抽出长剑,“劝你不要再多管闲事,否则命不久矣!”
“呵呵,”白墨冷笑,“不过三百年的小狼崽,哪里来的自信威胁我!”
白墨不由分说提剑向前,男子一惊,堪堪一闪,手臂上却被划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可恶!”男子也恼了,将长剑一推,剑刃便直直往白墨飞来——白墨只用玉流一挡,便断了男子的攻势。
接下来两人缠斗一会儿,白墨无心恋战,最后运气一击,直接将男子打回了原形。
地上躺着一只筋疲力尽的黑狼。
“妖孽,我问你,这城内所有流民,可都是你所伤?”白墨站在黑狼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黑狼翻了一个白眼,用仅剩的力气摇摇头。
“不是你做的?”白墨意外了,“这城里还有其他妖精?”
黑狼不理白墨,索性闭上了眼睛。
见此,白墨也懒得浪费时间,转而去查看老妇人。
这一看,白墨却疑惑了——老妇虽然比刚才更为虚弱,但仍尚存一息。
“这狼妖,居然没有要她性命?!”
白墨输了精气给老妇人,将她安顿到安全的地方,又回到黑狼旁边。
“其实你本性不算坏吧?”白墨问道。
狼妖一动不动。
“是谁教你这种修炼的?”白墨问道。
狼妖一动不动。
“你若想变强,我可以教你——用不害人的方法。”
狼妖动了动耳朵。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狼妖沉默。
“那就是默认了,”白墨毫不在意,“你既没有要老妇性命,可见本性还是好的,若是之前误入歧途,如今大可迷途知返。”
“我是修炼了千年的狐狸,应该比你以前的先生更有资历吧!”说完,也不等黑狼回应,便抱起黑狼,“跟我回家吧。我可以把你打伤,也可以把你养好。”
于是白墨抱着一团黑狼回去了。
怀中的黑狼,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涩,居然红了脸。
第二天。
“白,白姑娘,这是你捡的?”李寡妇将两个小娃娃护在身后,指着院里的黑狼,声音颤抖地问白墨。
“姐姐不要害怕,”白墨微微一笑,“它受伤了,伤不了人。若不救,恐怕就被打来吃了。”
黑狼默默打了一个冷战。
“可,可是……”李寡妇依然不敢靠近,“这可是狼啊……白姑娘,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可能以前见多了就不怕了吧!”白墨想到了在灵山与万物为友的日子,“在京城时我表哥家就养了一只狼呢!”
“白姑娘真是见多识广……可是我这两个小娃娃实在害怕,要不还是……”李寡妇咽下口水,“让它自生自灭吧……”
黑狼眼神里充满期待地看着李寡妇——快把我扔掉!
然后这凌厉的目光吓得李寡妇连连退了十步。
“哎呀……”白墨叹气,“既然大宝二宝害怕,那也没办法了……”
黑狼竖起耳朵——快说扔掉我!
“那我只有把它养在城郊的旧草堂了……”
黑狼又翻了一个白眼。
于是,白墨在城郊的旧草堂给黑狼搭了一个窝,下了一圈结界——防止狼妖逃跑再去害人,每天定时去喂食和疗伤。
“你看,就算你被困在草堂依然可以有长进——伤势好得那么快,所有修炼并不需要害人的。”
“你看,这万物生灵都那么美丽,人们更是一个有趣的群体,所以为什么要伤害他们呢?”
“你看,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害过一个人,还是可以有千年修为呀。跟着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在白墨一天天的唠叨中,黑狼也渐渐好起来了。
一日。
一个同样着黑衣的男子来到草堂前——一拂袖,便破了白墨的结界。
“银牙,你可真是狼狈啊!”男子讥笑道,“第一次害人就被打回了原形,为兄都替你丢脸!”
黑狼也化回男子形象,“南若,你之前不管不问,如今我好了,才专门过来嘲笑我?”
“谁叫你这么没用呢?狠不下心,所以修为才这么浅薄,被一个小姑娘摆了一道!”南若顿了顿,“不过既然她要管你,我就不用浪费我的精力了。”
“你若真是过来嘲笑我的,那就请回吧。”
“为兄怎么是那种人呢?”南若一笑,“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
银牙沉默半晌。
“我不走。”
“不走?”南若挑眉,“还想让那小姑娘为你疗伤?”
银牙面色一动。
“还是,你真被那小姑娘几句话给撩拨了,要‘正经’修炼,不行‘害人’之事?”
“你管不着,”银牙冷冷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兄长再替我做主!”
“哈哈哈哈哈!”南若仰天大笑,“好好好!你长大了!也知道儿女私情了!不想让为兄插手了!”
“好,我准你跟着那小姑娘,不过你记住,等我成就大业,你还是得回到我身边!”
银牙不再搭理,南若大笑着离开了。
此日夜里,白墨来草堂查看。
黑狼乖乖地躺在草窝上,闭目休息。
“哎呀,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能变回人形。”白墨感到奇怪,“按疗程早该好了呀。”
白墨随意地盘腿而坐,抱起黑狼放到腿上,仔细地检查伤势。
“真是奇怪……明明都好了呀……”
而黑狼又默默地红了脸。
后来,黑狼终于又变回银牙,而白墨也要离开益州了。
银牙跟着白墨离了益州,又去了许多地方,两人同行,路途中也添了不少乐趣。
很久以后,白墨回到扬州,开了“烟雨轩”。
“现在请伙计实在太贵了,而且还不能完全信任,所以——银牙,你就当我的伙计吧!”白墨拍拍银牙肩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是,白老板。”
听到这毕恭毕敬的称呼,白墨笑开了花。
后来银牙工作时候打碎了碗,白墨痛心疾首地教育他物资多么重要多么费钱,然后——扣了他工钱。
“白老板,你是一个奸商。”
“嘿,损坏财物扣工钱不是很正常吗?做了错事还说我?”
“可是——”银牙拿着那个碎了的小瓷碗,“这样一个碗,就能把我一个月的工钱全扣了?”
“嘿嘿嘿嘿嘿,”白墨讪笑,“今天天气真好!”
睡梦中,白墨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