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在扬州城住了许久,遇到过许多可爱的妖精和鬼怪。拥有喜怒哀乐的妖怪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平凡人类,这俗世红尘,万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芍丹
农民陈伯(第一章出现过的路人甲)的孙子是一个垂髫小娃娃,天**玩,破坏力极强,常常摧残院里的花花草草,刚刚开放的“粉池滴翠”到了他手上,过不了一会儿就成了片片落红。陈伯虽然心痛自己的花草,却狠不下心教训自己的宝贝孙子。
有一天,院里跑来一个年约5岁的小女娃,陈家小少爷难得遇到一个新朋友,自然十分殷勤地与小女娃玩耍——然而这个小女娃总是“欺负”陈家小少爷,不是将他推倒,就是抓花他的脸。
陈伯在一旁看着可劲儿地心疼,陈家小少爷却毫不在乎——为博美人一笑,挂彩又何妨?
陈伯家里困难,白墨常常送与一些旧衣饰旧物件,为了感谢白墨,陈伯一家人这天邀请白墨去家里吃饭。
“那小子天天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玩,还被追着打,真是太没出息了!”路上,陈伯跟白墨抱怨道,“那小女娃衣着华丽,还挂了个玉佩,肯定非富即贵,我们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来路不明?”白墨来了兴趣,“不知她家住何处?”
“不知。前几天突然跑到院里来,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摇头不说,我估计是哪家走丢了的千金,”陈伯叹了口气,“已经报官了,官府说会贴出告示,让我们先收养着……”
“哈哈,”白墨一笑,“这不正好嘛,就当有了个孙女,娃娃也有个玩伴嘛!”
说着已行至门口,果然看到两个小娃娃在院里嬉闹——一个是陈家的小少爷,另一个就是那小女娃了。
陈伯请白墨进屋,白墨说想在院里坐会儿,看看这跑过来的小娃娃。
小女娃长得确实讨人喜欢,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深深,肤若凝脂——眉心还有一个朱砂痣,好一个粉雕玉器的小娃娃。
“真是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啊~”白墨笑着说道。
“白姐姐!”听到白墨的声音,陈家小少爷飞奔过来,扑进白墨的怀里。
“哟,长高了啊~”白墨摸摸他的头,又问道:“那个小女孩是你同伴吗?”
“嗯!”小少爷冲不敢靠近的女娃招手,“过来吧,这是白姐姐,她可好了,不是坏人!”
小女娃犹豫着向前迈步,白墨朝她微微一笑,“你长得真漂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我叫……”小女孩嗫嚅着说,“我叫芍丹……”
“哇!白姐姐你好厉害!之前我问了她许久她都不说的!”知道了小姑娘的“芳名”,小少爷十分兴奋。
“果然也是有一个花儿一样的名字呢~”白墨上前,蹲在芍丹面前,“小花儿,你的家在哪里呢?出来这么久不回家可是要被骂的哦~”
“我……没有家……”芍丹声音小小的,“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样啊~”白墨摸摸芍丹的头,一脸了然的笑容。
凑到芍丹耳边,轻轻说道:“小花儿,出来玩可以,不要玩过头了哦~”
芍丹怔了一下。
“白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我也要听!”
“说让她和你好好相处,不要总是抓你的脸~”
“这样啊~”小少爷嘿嘿一笑,“我不在乎的,反正过几天就好了——她开心就好!”
然后就是吃饭时间。
吃完饭,白墨同陈伯一家聊了一会儿天,便已是夕阳西下。
白墨道完谢,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却被拉住了衣角。
回头一看,是芍丹小娃娃。
“你有事吗?”白墨弯腰笑眯眯地问道。
“姐姐……”芍丹小小声说道,“你不要揭穿我好不好……”
“当然不会啦!”白墨摸了摸芍丹的头,“你玩够了就回去吧!”
“可是……”芍丹担忧地低下了头,“我回去又会……”
“原来你怕这个啊~”白墨想了想,“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呢?我家里没有小男孩~”
“真的?”芍丹眼睛放光,“那我跟着姐姐好了!”
“那好,今天我不能带你走,过几天我派人来接你。陈家问起,就说那人是你姐姐。”
“嗯!”芍丹开心地点点头。
白墨离开了陈家。
过几天,白墨拜托雪梦去陈家接芍丹。
“就说你是那小娃娃的姐姐,娃娃随你逛庙会时走丢了,再谢谢他们收留,把这个给陈家,”白墨拿出一个锦袋,里面都是珠钗银篦等贵重首饰,“就当谢礼。”
“白姐姐,你难道用这么多东西买一盆花?”
“这不是买,”白墨敲了一下雪梦的脑袋,“陈家虽然穷苦,但善良朴实,应该受此照顾,而那小花儿受陈家小少爷摧残不也怪可怜的?”
“如此一举两得,难道不好吗?”
再说我的首饰多得是……
于是芍丹离开了陈家,陈家小少爷依依不舍,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
白墨后院的花坛多了一朵芍药花,渐变的粉红色,非常好看。
“有没有舍不得陈家小少爷?我看他对你是真的很喜欢呢!”
“哼!”芍丹把嘴一撇,“他要是喜欢我,为什么总是折我花瓣!要不是陈伯护着,我早就凋零成春泥了!”
“哈哈,小孩子真是可爱!不过那几天你也天天欺负他,算是扯平了吧?”
“反正我不想再看到他!”
“我可听说他倒是很想见你呢!过几天我会去陈家,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不去!”
过了几天。
白墨前去陈家。
手里牵着一个年约5岁的,粉雕玉器的小女娃。
“最,最后一次!”
二、水月
县丞的女儿在大婚当日香消玉殒了。
花轿经过澧河时,新娘本欲趁人不注意跳下花轿逃婚,怎知脚下一滑,不慎跌入河里——春潮水急,新娘不会游泳,被河水吞没了。
自那以后,人们就传澧河闹鬼。
一说一个书生晚上自澧河经过,听到死去的新娘的笑声,回去后就大病一场;又说一个商人路过澧河时掉了东西,那东西却浮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商人正欲捡起,却被水鬼抓住了手;再说有人看到新娘的冤魂在岸边飘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我好惨啊……”“谁来替我……”云云。
总之附近的人们人心惶惶,晚上根本不敢经过澧河。
这传言也传到了白墨的耳朵里。
“哎呀,”白墨假装害怕,“我今天晚上刚好得路过澧河诶!”
“千年的狐狸了,装什么蒜啊。”曲仙在一旁斜眼鄙视。
“狐狸就不可以怕鬼吗?”白墨反驳,“不过,我还真想看看这水鬼,人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天夜里。
夜黑风高,鸦声一片。
“这气氛,怪不得人们如此害怕呢!”白墨在澧河边缓缓独行,“怎么还不见那‘水鬼’,难道都是人们杜撰的?”
正想着,一个没注意,白墨的手镯掉进了澧河。
“哎呀!”白墨假装惊讶,“这可怎么办!”
白墨朝河里看去,她的手镯原本在水里下沉,不一会儿又反从水里升了上来。
“哟,真的沉不下去啊~”见此情况,白墨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
没过多久,手镯就浮出了水面。
白墨伸手去捡,却见水里不仅浮出了她的手镯,还浮出了一只女人的手。
白白嫩嫩的手,纤纤玉指,一看就是美人柔荑。
“原来这河里真的有水鬼啊~”白墨丝毫没有害怕,“你是打算还我手镯呢,还是打算吓唬我呢?”
听到此话,水下缓缓浮起一个女人的身影。然后,一缕清魂凌空飘在水面上——是一个新嫁娘模样的女子。
“自是还你东西的。”女子摊开手心,手里正是白墨的手镯。
女子飘到白墨身边:“我碰不到你,你自己取走便是。”
白墨拿起手镯,“多谢。”
“你不怕我?”女子见白墨这般淡然,不禁问道。
“为何要怕你?”白墨笑了,“你又不害我。”
“呵,话是这样没错,”女子也笑了,“可上次那个云游商人就怕我,我还没来得及把东西还与他,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地逃了。”
“那他也真是没出息啊~”白墨轻笑,“你是人们说的那个县丞的女儿?”
“正是。小女子水月。”女子淡淡施礼。
“我是城东开客栈的白墨,”白墨也自我介绍道,“你可能见过我。”
“听说过,”女子微微一笑,“人们说的美艳的客栈老板娘。”
“这真是叫我不好意思了……”白墨脸一红,“按说死去的人应该去投胎,你怎么还在此处?”
“阎王说这条河需有人看守,下一个看守者来了,上一个在这里死去的人才能投胎。我那天死后就成了新的看守者,需得等到下一个人……”
“这样啊……那不是……”白墨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如此,可是我从未故意害人来让自己能去投胎。而且我觉得做鬼挺好的,自由自在,我还不想去投胎呢。”
“这是为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不想投胎的。”白墨觉得这女鬼有点意思。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出生在县丞家里,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十分舒适。作为女子,我三岁就被逼着学习女红,时时刻刻注意家教礼仪。父亲严厉,不准我离开家门半步,我每天被关在闺房,最常见的就是围墙外高高的槐树,蓝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我每天都羡慕鸟儿,他们能看到围墙外的世界,而我永远被禁锢在这小小的房子里。
就这样长到16岁,父亲突然跟我说为我许了一门亲事,让我准备准备,过几天就出嫁。我从未见过那个父亲口中‘器宇轩昂,胸怀大志’的男人,心里自是不愿意就这样托付终身,可是我无法反抗父亲的安排。
出嫁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开高墙,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美,那么热闹。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逃婚。我不想从一个高墙去到另一个高墙,一辈子被锁在小小的房子,我想去看这大千世界,一草一木,去一个不再束缚我的地方。可能真的是鬼迷心窍吧,在澧河旁,我跳下了花轿——那一刻,我觉得我来到了新的世界。
然而我却跌入了澧河。河水淹没我的时候,我其实十分平静——没有自由的命,死可能也是一种解脱。
人们说我不懂得珍惜,家境良好,对方又是达官贵人,偏偏想不开要逃婚,可是只有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虽然吃穿不愁,却十分痛苦——还不如我做一个水鬼,至少这条河能去到的地方,我都能去到;这条河能看到的人,我都能看到。”
“原来如此……”白墨受到了触动——原来“自由”对于一个人而言,可以比生命更宝贵。
“看来人们所说的看到女鬼也是真的了~”沉默半晌,白墨突然开口笑道,“一个自由的女鬼可吓到了不少人呢!”
“我本无意吓人,只是突然来到这偌大的世界,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罢了——那个被我吓得大病一场的书生,我不过是看他长得俊美,多看了两眼——这辈子除了亲人我都没见过其他男子,还不许我死后看一看吗?”
“哈哈哈哈哈!”白墨忍俊不禁,“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有人说看见你念叨‘我好惨啊’又是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水月也感到奇怪了,“我在这岸边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好开心,不要有人来替我’。”
“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鬼啊~”白墨觉得水月真是好玩极了。
“你真是有趣,我以后常常来看你可好?”
“当然好!”水月眼睛放出兴奋的光芒,“终于有人陪我说话了!我可以不用自言自语了!”
白墨和水月算是认识了。
此后白墨隔几天就会去澧河旁陪水月聊天,还会给水月带上自己做的时令小吃。
“白墨,我想吃荔枝膏。”
“先把你嘴里的冷元子嚼完吧!”
有时聊聊风景。
“白墨,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跟我说说呗。”
“你想听什么?”
“嗯……蜀地真的都是崇山峻岭,天梯栈道吗?”
“你是不是偷偷看了太白的《蜀道难》?”白墨一笑,“蜀地并不全是陡峭的山路啊,锦官城就十分平坦,而且繁华。”
“是这样啊……看来古人说的也不全对啊……”
有时聊聊人们。
“白墨,那个男人在远处盯了你好久了,我怀疑他图谋不轨,让我过去吓唬吓唬他!”
白墨回头一看,不禁感到好笑。
“不用了,那是我店里的伙计。估计是担心我安危才偷偷跟过来的吧~”
“这样啊……那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谁教你这般胡说的!”白墨作势要打水月,“平白无故毁我清白!”
有时感叹人生。
“白墨,做鬼做久了,真的好寂寞啊……”
“我陪着你啊。”
“可是你也会老去,而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到何时……”
“你想要去投胎了吗?”
“有点想……”水月声音低低的,“可是如果要有人溺死在这里我才能去投胎的话,我宁愿不要……”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除非有人愿意超度我,在这里下一个守护印,以后也就不会有冤魂被困在这里了……”
“超度……”
我会很多东西,偏偏这个本事,我没有……
直到圆觉和尚来的那天。
那天夜里,从蛇妖手中逃脱后,圆觉也路过了澧河。
白墨与水月正在说话,圆觉看见了。
“阿弥陀佛,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老师父?”在这里看到圆觉,白墨有点诧异。
“这位女施主是……”圆觉眼睛看向白墨身旁的水月。
“大师你好,”水月飘到圆觉面前,“小女子水月。”
白墨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老师父,我有一事相求,”白墨上前说道,“水月乃是溺亡澧河的水鬼,不能投胎,可否请老师父帮忙超度她?”
“白墨?”水月没有想到这般发展。
“阿弥陀佛,行善救人,即是出家人的使命。”
圆觉开始诵经,准备超度水月。
“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投胎了!”
“白墨,可是这样我就见不到你了……”水月心里交织着喜悦和不舍的情绪。
“不会的!”白墨笑着摇摇头,“等你人世重逢,有缘自会相见!”
“白墨……”水月低吟着白墨的名字,上前轻轻地,抱住了白墨。
白墨也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了她。
彼此的手都穿过对方,无法触摸到温热的身体。
但是灵魂已是紧紧相拥。
水月的身体渐渐变淡,直到快要看不见。
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滴下来,落入白墨的手心。
“等我……”她最后说道。
“好的,”白墨含泪微笑,“等你……”
自此之后,澧河水鬼的传言渐渐散去了,河边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日,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进入店中。
婴儿看到白墨,顿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颇似一个故人。
“哟,月儿看到美人就笑,真是不害臊~”抱着他的妇人笑说道。
“原来是个小公子~生得真是俊俏呢!”
“是啊,这小子长得跟个姑娘似的,脾气倒是绝对的男孩子,就喜欢一天到晚抱着他出去玩!”
白墨会心一笑。
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偌大人世又在此重逢。
这一世既是男儿身,就尽管策马江湖,看遍长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