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黄昏时分,一名穿着青灰色布衣的人提着药包从远处走来,当时籽言正在不远处的溪水边清洗药罐,看着他叠步巍巍全不见了当日精神,黄昏的铜辉洒落在肩,原本清削疏影愈发阔长,他脚履轻盈,看似缓缓,实则虚浮。
籽言抱着药罐走到他身边想打招呼,可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尴尬的张着嘴成了嗯呐哦啊的,最后落了一个字,嗨!
长修眼神里杂糅出许多难以言尽的情愫。
“你也从碧水楼台出来了吗?”问出口后觉得自己有些白问,卦经轴炸开八门定风后她都能出得来,为啥他出不来,“听安陵说你原是住这儿的,这里远离心国,是个好地方。”
他熟练地拉开栅门,对籽言颌首微笑,籽言的回笑有些干,不好失了礼数,只得点头补充那个难看的笑,待他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有股药味,他以采药为生,身上沾染药草青气也理所当然,可这药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丝丝血腥气,这段时间莫不是他遭遇了什么变故?
各自安顿好病号后,她端了杯茶同他在院中聊了起来。
长修许是身子虚乏,估摸着是段挺长的聊天,于是搬来凳子坐上去,一立一坐,籽言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甚为不舒服的她干脆坐到台阶上,这样两人眼神交流起来足以平视。
虽然长修知道籽言同安陵相识,但此时还得装作不知,“听安陵说了很多你们的故事,很有趣。”他抚着杯壁暖了暖手。
他动作滞缓,苍白的手掌看不到一丝血色,精神面貌全不似之前在碧水楼台同她戏闹的人,时隔一天都有改朝换代的时候,何况半月多月,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我上次见你时,你的身体状况好像没那么糟糕……”她说:“我曾同高人学过诊脉,略懂些脉象,能不能让我诊听一下,或许能帮到你。”
他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我这病,治不好了……”
天下奇形怪状的病有太多,除特定诅咒与秘制毒药外,只要会治愈术的人大都能除个七八,要说无药可救那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被下了诅咒,一是被人施毒,按他的情况看显然是第二种,至于下毒人,脑子不用拐弯都知道是谁。
“你是哪里得罪了鬼蜮,让他非要致你于死地?”
“那你又是哪里得罪他,要将你锁在碧水楼台呢?”
两人相视,尴尬一笑后都选择回避。
“这后面林子里有片梅林,你可会制青梅酒?”长修拨着杯口问道,虽然味道比不得桃花清酿,拿来过过瘾还是可以的。
那年他刚被鸿鹄带出瀑海松山,被关在星殿的日子很是无趣,怕他闷出毛病,恰巧鬼蜮要去角国办事,就将他一同带了过去。
中午随便找了家食肆填肚子,也就是那天起他便有了第一次沾酒的记忆。
鬼蜮从来滴酒不沾,之所以点了一小盅全是因为这名字,唤作秋月白,单看这意境就是美得很,当然从秋月白端上来到最后自是一滴未动,虽然价格并不昂贵,到底是真金白银买的,这样未免浪费,他伸手过去,还没来及起了瓶塞就被鬼蜮用筷子敲了回去。
一般酒栈酿的酒,饮的大多都是江湖过客,长途跋涉,行来已是风尘满面,自是要比普通的酒要烈些,长修从未接触过这般烈性的东西,怕他喝了会伤身,再说,如果他喝蒙圈了在这里现了原形,岂不把人吓死?就算勉强稳得住身形,瘫醉在这,难道还要指望他背着回去?
长修对酒实在是好奇的不得了,比划了一个指关节的距离说他只喝这么多,点到即止。
他用长度来衡量深度,这般比划也是没谁了,只要不是鬼酒,嘬一小口还是能扛住的,若他真是沾酒便醉的,大不了包了这一层酒楼让他躺地上睡一夜好了。
费了吃奶的劲博得他点头同意,生怕反悔的长修触酒的速度忒快,液体刚沾着半点舌尖他一个激灵差点喷出来,可是反应远不及流水,斜下去的半杯咕噜一声全从嗓子眼辣下去了,他差点把桌上的菜盘子掀了,急了好一会,鬼蜮才不紧不慢地吩咐小二起一壶新茶来,在旁边食客的见证下,长修抓耳挠腮地掀开茶盖咕咚几声就竖下了一壶。
鬼蜮无奈摇摇头,他这是自作孽!
“在瀑海松山时就常见安远韬他们经常制酒来喝,我就只有干瞪眼的份,现在终于尝到却是这般苦辣的味道,嗓子弱一点的根本受不住!”他捏着秋月白的瓶子嘟囔着:“这东西随处都可见,到底哪里好喝了?”
“你喜欢自然就有人无感,你讨厌自然就有人欣赏,无法要求天下人都一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鬼蜮把手边剩下的半壶茶推给他说:“以后我出星殿,免不了要经常带你行走,新奇事情多着呢!别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平白叫旁人看去了笑话。”
长修连连点头称是,别的不敢打包票,单就这秋月白他是死也不会再碰了。
“那你能不能先给我置件衣服?”长修抖了抖湿透透的衣领说:“方才喝太快,茶全洒进去了,这样出去落在别人眼里也是个笑话,议论堂堂青龙少司衣冠端正,身边却跟了个衣衫不整的人,怕会拂了你的面子。”
“他们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可以让他们知道。”
鬼蜮仿佛听到头顶有乌鸦飞过的声音,他默默擦着额头的汗,你赢了。
从他出了瀑海松山就一直是这套衣衫,穿来穿去都是一个样子,浣洗多次后衣领袖口都有不同程度的脱色,灰蒙蒙的,同鬼蜮提了多次想换衣衫,奈何每次都忘,难得这次同他一道出门,顺道把买衣服这件事一同办了。
鬼蜮指着围栏外不远处扎堆的一群人说:“给你置件那样的,可看得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乌泱泱一群人中间,立刻就看到与众不同的华羽白衣,他玄发高束神色淡漠,旁边人身子前倾,边上的女子身影也露影了出来,相比之下,那女子的衣衫倒是朴素很多。
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是有什么事发生吗?”长修伸长了脖子,“骑兽的那个人不是漠待吗?他不是奉了你的命令去叠河谷查收军需了么,怎么会在这?”
鬼蜮没做声,他的确是派了他去叠河谷,但是中途却被苍逸召回,将他派到角国来,不知她是不是起了疑心,最近很多事情苍逸都避免让他着手,没了诸事繁琐反而落了清闲,事有利弊,也自然断了很多消息来源。
“前两日你不是说想去参加星殿的春桃宴么,我批准了。”鬼蜮淡淡地说,眼睛却不曾离开那对白衣男女。
春桃宴是长修梦寐以求的,之前同他求了很多次都不允,这次简直破天荒了,可是随即他又提了个要求,就是春桃宴当天无论如何都要拖住苍逸,不能让她发现自己不在殿中。
他谎声称病,由长修代为出席。
所有仕官都知他同青龙少司关系匪浅,主位抱恙次位代之也无不可,席间饮宴也是颇为热闹,长修吃得欢实时,突见苍逸起身,向鬼蜮歇息的主殿走去,这给他吓得半块红豆桃糕压在喉咙里差点憋死,想起鬼蜮嘱咐的话连忙追了过去,绞尽脑汁好说歹说,把这辈子能说的瞎话全都编了出来才勉强糊弄过去,返回春桃宴后断没了方才兴致,担心露了马脚的他一直留心观察苍逸神色,就算她一往如常地推杯换盏,他也失了胃口,一个宴席下来提心吊胆的。
哪怕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鬼蜮知道籽言在长街上遇到漠待定会惹事,旁边的山路是他们唯一的逃跑方向,而那条山路是义琅山的余脉,沿着主路走必然能遇到巫蛊兽族,恰逢幽灵破关在即,他们此时闯入怕不会有好事。
一切正如他所料,在巫蛊兽族的结界中鸿鹄开了神,虽然不足十成十,可是经过修补的巫蛊兽族结界依然承受不住他的瀚力,若此时破了洞,玄武瀚力飞升上天,必然会惊动春桃宴的一干人,鬼蜮适时出手,在巫蛊兽族的结界外横加了八门定风,这才让他们成功脱险。
长修知道后不禁为他捏了把汗,尤其是知道了籽言和鸿鹄的身份后更是倒抽口冷气,那时的鬼蜮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犯不着为了毫不相关的人毁了自己一世前程。
可是从他看到籽言脸的那一刻,从搭手巫蛊兽族的事情开始,他也已经踏上一条不归路。
尤其是当苍麒的人追查到巫蛊兽族时,他迫不得已,杀光了全村的人。
他手上早已沾满鲜血,为了青龙少司这个位置,只有稳坐,才能更好地谋划接下来的事。
曾几何时他也想放下这些疲累做个闲散的人,哪怕在千万里之外的青龙,碌碌无为就此一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当他得知星象预示了白泽宿主,地底世界唯一一个王时,他已知道这里再不会有太平,为了那个所谓的王,暴戾恣睢的苍麒和苍逸不知又要他做多少忍心害理的事,他二人若不是因为青龙前任君主的身后事问题,也不会僵成现在这副样子,即便人前一派祥和,私下里斗成什么样子也只有他们心里清楚。
包括将籽言这件事交给他来办,他也只想敷衍了事,尽快弄来她要的人交差,但看到籽言的脸时,原本静如止水的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彻底淹覆了他高筑的海岸线,尤其看到鸿鹄抱着他出巫蛊兽族,她手腕上拴着穹珏之铃的那一刻,冰墙蓄累的思绪顷刻间土崩瓦解,原以为他的人生只会如此时,冥冥中却指出了另一个方向。
通往冥间的方向,这便是上天给他的指引。
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步子送了出去。
籽言干干地笑了两声,酿桃花酒的技艺也是受鬼蜮“熏陶”渐渐养出来的,至于青梅酒就只能推脱了,万一酿出的不是那个味,反而遭人白眼,白白废了桃花清酿打下的坚实基础。
长修脸上还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她也无奈,毕竟不是酿酒行家,哪里能提个果子就给制酒出来,岂不神了?不过看他也是好酒之人,承想若改日寻得了鬼酒,定带回来同他畅饮。
鬼酒?长修哈哈两声,想说这秋月白都受不起,哪里能捞得住鬼酒,鬼酒怕不是鬼酒,该是鬼门关了!只是哈的音还没拖完就咳嗽起来,憋得脸色青红。
他咳嗽的绵音撕扯,籽言想帮他拍背顺气,这抬起的手臂还未落下就被他猫着腰躲开了,不知是动作太大扯着筋了,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腹部蜷缩在地上,周围的血腥气也突然加重。
籽言吓得不敢再靠近,他道声失陪后人踉踉跄跄地进屋去了。就连异冲也被堵在门外,他对籽言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外走了走。
“有没有觉得这个长修怪怪的?”异冲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看他病气这么重,哪里像是可以在这样地方长久生活的样子?”
“他怪不怪现在还确定不了,只是我遇他时还不是这副样子,”籽言陷入沉思,后把遇见他的经过说与异冲听,“方才我要诊脉,他不愿意,我猜想他应该是中毒了,至于谁下的毒该不用我说,或许能猜得到。”
比起鬼蜮下毒这件事,籽言诊脉的问题更叫他在脑中反复掂量好几次,这个近乎生活不能自理的祖宗若说吃喝玩乐惹是生非或许还是把好手,这种寻医问药把脉诊疗的活跟她是八竿子甩不着一起,如果长修真给她诊了,指不定没问题都能诊出个绝症出来。左右不过是诓他,想套些东西出来罢了!自然他这番心思没宣之于口,否则指不定这位祖宗还能诌出些什么五花八门来。
“赤影偃月还能修复吗?”籽言想起被劈成两半的赤影偃月说:“焚天山的乌木就那么一株,当年砍了给你制弓后还有余木剩下吗?”
异冲哭笑不得,想起损毁的赤影偃月也是心头悲戚,好好的护身利器就这么废了着实可惜。
当晚,征得籽言和异冲的同意后,长修为鸿鹄行了一次针。
两人仔细观察了他的走针指法,堪称技艺精湛,非朝夕功底,直叫籽言心中赞叹,原来他除了嗜好喝酒外也不算身无长技。
行针完毕后鸿鹄仍旧昏迷,但气息却稳了很多。
两人光顾着鸿鹄,没在意长修在收针时额间上豆大的汗珠,脸是彻底脱了血色煞得像纸一般,起身时悠悠一晃险些摔倒,籽言把异冲推过去扶住他才稳住身子,长修淡淡道谢后回房歇息,整一夜便没出来。
异冲神神秘秘地问籽言是否又闻到了血腥气,这在院外时她就闻到了,只是当时血腥味很薄,回屋调理后确实也闻不到了,许是长久的行针太过耗损体力,血腥味才又重了起来。
这解释牵强得很,异冲没有更好的解释只能默不作声。
左右不过是救人,罢了!这样便这样吧!
莹莹地,包袱里的神木禹微光闪闪,掀开包袋后,神木禹的光芒刹那间射亮了整个草房,眼疾手快的异冲立刻把布盖上,两人惊恐地交换了个眼色。
长修是妖???